鞭风已至脑后。
阿丑蜷缩在恶臭的泥浆里,能听见那粗糙皮索撕裂空气的尖啸。
他死死闭眼,肩背绷紧,准备迎接又一轮灼骨的剧痛。
“赵头儿!赵头儿且慢!”
一个带着惊惶的细弱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预想中的鞭笞并未落下。
阿丑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皮,透过黏在脸上的脏污发丝看去。
是那个在马厩角落缩着的、年纪更小的奴仆,
此刻正连滚爬爬地扑过来,不顾地上的污秽,
死死抱住了监工赵大魁即将落下的粗壮手臂。
“赵头儿息怒!息怒!”
小奴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吓得惨白,却不肯撒手,
“阿丑哥…阿丑哥他刚来,还不熟规矩,冲撞了贵人!
您大人大量,饶他这回吧!这马粪…这马粪小的替他清!
加倍清!求您了赵头儿!”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额头在泥地上磕得砰砰响。
赵大魁被阻了势头,本就火气冲天,
抬脚就想把这碍事的小崽子踹开。
但目光瞥到回廊下,
王烁那两道冰冷刺骨、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动作不由得一滞。
那眼神里的阴郁和寒意,竟让他这惯于作威作福的粗胚也心头一凛。
“哼!”
赵大魁强行压下火气,重重啐了一口,
鞭子终究没再抽下,只是狠狠点着地上的阿丑和小奴仆,
“算你小子命大!小栓子,你替他?好!
马厩、后巷、还有东院角门那片,天黑前都给老子弄干净!
有一星半点污糟,老子扒了你们两个贱种的皮!滚!”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留下两个几乎瘫软的少年。
小栓子抖着腿爬起来,又伸手去拽阿丑。
阿丑借着那点微弱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直,镣铐哗啦作响。
他目光扫过回廊,王烁的身影已经消失,
只有那两个随从留下讥诮的冷笑,也扬长而去。
“阿丑哥…快、快干活吧…”
小栓子声音还在发颤,眼里全是后怕,
手脚却麻利地捡起丢在一旁的铁铲塞到阿丑手里,自己也抓起另一把。
阿丑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马粪与血腥味的浊气,握紧了冰冷的铲柄。
活下来了。
用最卑微的姿态,靠着另一个同样卑微者的磕头乞怜,活下来了。
夕阳的残光给巍峨的府邸镀上一层暗金,
却丝毫照不进奴仆们归巢的角落。
小栓子几乎是拖着阿丑,一步一挪地穿过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与庭院。
白日里受的鞭伤和过度消耗的体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阿丑的意志。
每一步,脚踝的镣铐都在提醒他此刻的身份。
汗水混着背脊伤口渗出的血水,将粗麻短褐紧紧黏在身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琅琊王氏的气象,也在这穿行中,如同巨兽般展露獠牙。
高门广厦,飞檐如翼。
主院正堂的歇山屋顶,覆盖着厚重的青黑陶瓦,在暮色中沉默地指向苍穹。
粗大的朱漆廊柱需数人合抱,
柱础上雕刻着繁复的瑞兽祥云。
巨大的匾额悬于门楣之上,金漆书就的“德泽绵长”四字,
在灯笼初上的微光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曲水流觞,移步换景。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奇石堆叠成嶙峋假山,引一湾活水潺潺环绕。
水面漂浮着几盏精致的荷花灯,尚未点燃。
岸边亭台精巧,檐角挂着铜铃,晚风过处,发出清冷细碎的声响。
几个穿着素雅绸衫的婢女,
捧着香炉、琴囊,步履轻盈地走过九曲石桥,
裙裾拂过阶上青苔,不染纤尘。
华服如云,等级森严。
迎面走来几位锦衣少年郎,宽袍博带,大袖飘飘,腰间缀着美玉香囊。
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口中吟哦着玄奥清雅的句子,偶尔爆发出疏朗的笑声。
所过之处,无论是捧着食盒的健妇,还是抬着箱笼的粗仆,
皆如潮水般迅速退避到道路两侧,深深垂下头颅,屏住呼吸,
直到那阵清雅的熏风远去,才敢直起身,继续自己沉默的奔忙。
阿丑被小栓子拉着,也一次次机械地退让、低头。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鞋履从眼前晃过,
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上一刀。
前世,他亦是这云端上的人。
最后一道矮门,隔绝了所有光鲜。
门后,是另一重天地。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霉味、劣质油脂和未洗净便溺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低矮的土坯房挤挤挨挨,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草筋。
唯一的光源是几盏昏暗的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欲熄。
巨大的通铺上堆满了破旧发黑的被褥,
十几个刚结束一天劳役的奴仆,
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瘫倒其上,发出沉重疲惫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这就是阿丑和小栓子的“家”。
“开饭了!都死过来!”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昏暗的光线下,
一个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的妇人叉腰站在门口,
脚边放着两个巨大的木桶。
一桶里是浑浊发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薄豆粥,
另一桶则是颜色可疑的清水。
麻木的人群动了起来,
拖着疲惫的身体围拢过去,
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破口的陶碗。
妇人拿着一个长柄木勺,
舀起一勺豆粥,动作粗暴地倾倒下去。
分量全凭她的心情和眼缘。
一个试图往前多挤半步的年轻奴仆,被她兜头一勺滚烫的稀粥泼在脸上,
烫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挤什么挤?下贱胚子!
饿死鬼投胎?滚后面去!”
妇人尖声叱骂,唾沫星子乱飞。
她舀起下一勺,却精准地倒进一个早早候在一旁、脸上堆着谄笑的奴仆碗里,
分量明显多出不少。“王五哥,您辛苦,多喝点!”
阿丑沉默地排在最末。
轮到他时,桶底只剩下一点稀薄的汤水,勉强盖住碗底几粒豆子。
妇人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只是空气。
旁边的小栓子也只得了小半碗,
但他似乎早已习惯,捧着碗小心地退开。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阴影坐下。
阿丑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
前世琼浆玉液、珍馐美馔的记忆疯狂翻涌,
胃部一阵剧烈抽搐。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端起碗,将那带着馊味的冰冷液体灌了下去。
粗粝的豆子刮过喉咙,带来一阵恶心。
“阿丑哥,”
小栓子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讨好,
悄悄从怀里摸出小半块被压得变了形的、沾着污迹的粗面饼,
飞快地塞进阿丑手里,
“给…省着点吃,夜里顶饿。”
阿丑手指碰到那点带着微弱体温的硬物,动作一顿。
他抬眼看向小栓子。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小心翼翼的善意,和深藏的、对饥饿的恐惧。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半块饼掰开,稍大的那半塞回小栓子手里。
小栓子愣了一下,看着手里多出来的饼,又看看阿丑冷漠的侧脸,
眼眶突然有点红,低下头,小口小口珍惜地啃了起来。
饭后是短暂的“学规矩”时间。
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仆被唤来,负责训导新来的和“不懂事”的奴仆。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
老仆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在这府里,命不是自己的!是主子的!”
“见主子,三步外就得跪下!
头磕到地,这叫稽首!眼睛只能看主子的鞋尖!
敢抬头乱瞟,挖了你的眼珠子!”
“主子问话,只能答‘诺’!
不准说‘是’,更不准说‘知道了’!
那是找死!”
“行路遇主子仪仗,立刻退避道旁!
退慢了,冲撞了贵人,打死勿论!”
“主子院里的东西,一草一木,一片叶子掉地上,没让你捡,你碰一下,就是偷!剁手!”
一条条冰冷如铁、浸透着血泪的规矩,如同沉重的枷锁,
被老仆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判出来。
阿丑站在人群中,身体僵硬,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前世,他是定规矩的人。
今生,他成了规矩下挣扎的蝼蚁。
他模仿着周围人的姿态,垂首,敛目,
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恭顺的样子。
但每一次因老仆的呵斥而下意识想要挺直的脊梁,
都在无声地抗争,带来灵魂深处撕裂般的屈辱与剧痛。
跪下去,活下去。这四个字,如同毒咒,反复在心底回响。
翌日,天刚蒙蒙亮。
阿丑和小栓子便被分派了新的活计——
洒扫西跨院一处相对偏僻的回廊。
这里离主宅核心稍远,却连着府邸西侧一个单独的院落,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静篁苑”。
比起主院的恢弘,这里显得清冷简朴许多。
“这是…烁少爷的院子。”
小栓子一边费力地挥动比他还高的扫帚,一边小声对阿丑说,
语气里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和疏离,
“咱们就在外头扫干净就行,千万别往里探头,里头有专门的丫头小厮伺候。”
阿丑动作未停,木然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浮尘,
眼角余光却已将这院落外围扫视数遍。
青砖墙略显斑驳,院中几竿修竹探出墙头,在晨风中飒飒作响,
透着一股与这豪门格格不入的清冷孤寂。
辰时初刻,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烁走了出来。
依旧是那身显得过于老气的湖蓝色锦袍,
脸色在晨光下更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他脚步匆匆,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朝着主院方向走去——
那是给嫡母郑氏晨昏定省的时辰。
阿丑和小栓子立刻退到回廊最边缘,深深垂首,大气不敢出。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烁回来了。
脚步比去时沉重了许多,嘴唇抿得更紧,下颌线条绷得僵硬。
阿丑在他经过时,捕捉到他锦袍袖口处一道细微却新鲜的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攥过。
他径直回了静篁苑,院门在他身后沉闷地关上,隔绝了内外。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静篁苑的院墙。
阿丑被指派清理墙根滋生的几丛杂草。
隔着爬满藤蔓的花窗,他隐约能看到书房一侧敞开的支摘窗。
窗内,王烁独自坐在书案后。
案头堆着厚厚的书卷,
并非时下流行的玄奥清谈之作,而是《盐铁论》、《孙子算经》甚至一些地方志书。
他低着头,手中毛笔悬停许久,才落下,在纸上书写。
笔锋起落间,阿丑竟从那专注的侧影中,看到了一丝被压抑的、不甘于现状的锐利锋芒。
傍晚时分,院门再次开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裙、头上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的妇人,
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低着头,步履轻悄地走了出来。
她约莫三十许人,面容依稀能辨出几分清秀,
但眉眼间刻满了风霜和谨小慎微,正是王烁的生母周姨娘。
王烁将她送至院门口。
周姨娘停下脚步,转过身,飞快地抬眼看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将手中的篮子往王烁手里塞了塞,
然后迅速退后一步,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细若蚊呐:
“少爷…早些歇息。” 说完,不敢再多停留,
转身匆匆沿着小径离去,
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王烁提着那小小的篮子,站在门口,望着母亲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久久未动。
夕阳的余晖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阿丑从花窗的缝隙里,清晰地看到了少年紧握的拳头,和那双眼睛里翻涌的、近乎痛苦的关切与深沉的无力感。
夜晚,通铺上鼾声四起。
阿丑躺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垫上,
背上的鞭伤在汗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痛。
黑暗中,他睁着眼,毫无睡意。
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过来,挨着他躺下。
是小栓子。
“阿丑哥,”
小栓子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点神秘兮兮,
“你今儿瞧见周姨娘了吧?
唉,真可怜,在主母院里,听说动辄就被罚跪呢…”
阿丑没应声,只是呼吸放得更轻。
小栓子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小声絮叨起来,
像一只在黑暗中收集信息的小老鼠:
“府里最近可不太平。
大少爷(王勉)那边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看谁都不顺眼。
尤其是对烁少爷,哼,逮着机会就踩一脚!”
“我今儿去浆洗房送东西,听那边婆子嚼舌根,
说老爷(王晏)最看重大少爷了,请的先生都是最好的。
烁少爷?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还想跟大少爷争?”
“还有啊,二房的三老爷,
前几日好像因为城西那间铺子的出息,
跟大房管事的吵了一架,闹得可凶了,差点掀桌子!
啧啧,都是主子,争起钱来也跟咱们抢豆饭似的…”
这些零碎的、来自府邸最底层的闲言碎语,
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小栓子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阿丑在黑暗中静静听着,冰冷的眼底,信息如潮水般汇集、分析、沉淀。
王勉的跋扈,王晏的偏心,
各房之间的明争暗斗,王烁母子的艰难处境…
琅琊王氏这看似固若金汤的门庭之下,缝隙已然丛生。
小栓子说得口干舌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渐渐低下去。
临睡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又凑近阿丑耳边,带着一丝孩童发现秘密的紧张和兴奋,压得极低地说:
“对了,阿丑哥!听说明天有贵客要来府里!
好像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管事的今天脸都拉得老长,各处都严查呢!
咱们这几天可得千万小心点,别触了霉头!不然…”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黑暗中看不清,但那恐惧的颤音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说完这句,小栓子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脑袋一歪,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阿丑缓缓地、无声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粗糙的土墙。
背上的鞭痕火辣辣地疼。
贵客?大人物?
他闭着眼,
前世纷繁庞杂的记忆碎片在识海中沉浮、碰撞。
在这等级森严、危机四伏的琅琊王氏门庭内,一丝极其微弱、冰冷的光,悄然点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