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二字,如同悬在奴仆头顶的铡刀。
天还未透亮,整个琅琊王氏府邸已如被捅破的蚁巢。
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狂躁的喧嚣。
尖锐的呵斥声、沉重的奔跑声、器物搬动的碰撞声。
混杂着管事们气急败坏的咆哮,从四面八方涌来,
狠狠砸进通铺奴仆们本就紧绷的神经。
“起来!都滚起来!猪猡!今日若有一丝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尖颧骨的妇人李婆子,
叉着腰站在通铺门口,声音因亢奋和焦虑而扭曲变形,
手中挥舞的藤条抽打在门框上,啪啪作响,扬起阵阵灰尘。
阿丑和小栓子几乎是被人潮裹挟着冲出了那污浊的巢穴。
冰冷刺骨的晨风瞬间灌入口鼻,
激得人一个哆嗦,残存的睡意荡然无存。
重压劳役,身体折磨。
阿丑被分派到前院正厅外的巨大青石广场。
这里将是贵客车驾仪仗停留之地,容不得半分瑕疵。
“刷!给老子用力刷!刷到能照出人影来!”
一个膀大腰圆的管事挥舞着鞭子,
驱赶着几十个和阿丑一样衣衫褴褛的奴仆。
冰冷的井水一桶桶泼在坚硬光滑的青石板上,
很快就被初冬的寒气激得刺骨。
阿丑和其他奴仆跪伏在地上,
双手抓着粗糙的鬃毛刷,蘸着混合了皂荚和细沙的污水,
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来回摩擦。
手掌上昨日磨破的血泡被粗糙的刷柄和沙砾再次磨开,
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暗红的血水混进污浊的水渍里,
又被下一桶水冲淡。
汗水混着冰冷的井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破衣,
紧紧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如同裹着冰甲。
肩膀、背脊上尚未愈合的鞭伤被湿冷的衣物摩擦,
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推动沉重的刷子,
都榨取着这具羸弱躯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眼前阵阵发黑,肺叶因剧烈喘息而刺痛,
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消散。
旁边一个年老的奴仆动作慢了些,立刻被监工一脚踹翻在地,
冰冷的脏水泼了一头一脸,
呛咳不止,却不敢有丝毫停顿,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刷洗。
好不容易熬到地面光可鉴人,
管事一声令下,阿丑又被驱赶着加入搬运沉重礼器屏风的队伍。
黄花梨木的框架、镶嵌着玉石螺钿的巨大屏风,
需要六七个奴仆合力才能勉强抬起。
阿丑挤在中间,肩膀被压得几乎碎裂,
脚下一步一滑,沉重的镣铐更是极大的拖累。
每一次迈步,膝盖都在打颤。
屏风尖锐的边角几次险些划破他的脸颊,
全靠本能的偏头才堪堪躲过。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
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刺痛,模糊了视线。
沉重的喘息声在抬屏风的队伍里此起彼伏,如同濒死的风箱。
精神凌辱,尊严践踏。
负责监督这片区域的,
正是马厩的监工赵大魁。
他似乎刻意记住了阿丑这张脸,或者说,记住了这个曾让他“失了面子”的卑贱奴仆。
“阿丑!”
赵大魁粗嘎的嗓音如同破锣,
总能精准地在嘈杂中砸到阿丑头上,
“你眼睛瞎了?这块污渍没看见?重刷!”
阿丑沉默地挪过去,用尽力气刷洗那片早已光洁的石面。
“废物!连个刷子都拿不稳?
天生的下贱胚子,骨头里都透着懒筋!”
鞭梢带着风声,狠狠抽在阿丑旁边的地上,
激起碎石和水花,溅了他一脸。
这是**裸的恐吓和羞辱。
午饭时分,阿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排在队伍末尾。
轮到他时,木桶再次见了底。
李婆子眼皮一翻,舀起桶底最后一点混着泥沙的浑汤,
“哗啦”一声倒进阿丑的破碗里,冷笑道:
“干活磨洋工,吃饭倒挺积极?
赏你的,喝干净,一滴都不许剩!”
冰冷的馊水混合着沙砾,刮过干涩疼痛的喉咙。
阿丑面无表情地灌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他刚咽下最后一口,一只沾满污泥的靴子猛地踹在他后腰!
“噗通!” 阿丑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倒,
手中的破碗脱手飞出,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哐当”一声碎裂。
冰冷的泥水泼了他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赵大魁狞笑着收回脚,指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
“狗东西!敢在主子的地方摔碗?还弄脏了刚刷好的地!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给老子舔干净!”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奴仆都停下了动作,深深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麻木的脸上,有恐惧,有隐晦的同情,
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幸灾乐祸——
看吧,还有比我更惨的。
阿丑趴在冰冷刺骨、刚刚被他用血汗刷洗干净的石板上,
泥水顺着凌乱的发丝往下淌。
额角被碎碗片划破了一道小口子,
细微的刺痛远不及此刻灵魂被践踏的万分之一。
前世金殿之上,群臣俯首,山呼万岁。
今生,他却像一条真正的狗,被逼着舔舐地上的泥泞!
“记住这每一鞭,每一口唾沫!
琅琊王氏,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几乎要将这具残破的躯壳撑爆!
他死死咬住下唇,
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弥漫口腔,
才勉强压下那不顾一切扑上去撕咬的疯狂。
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石板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小人物互助,微光。
搬运最后一组沉重的青铜礼器时,
阿丑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
过度消耗的体力、背上的伤痛、冰冷的湿衣和胃里的馊水终于击垮了他。
他身体一晃,
沉重的青铜鼎耳从他肩上滑脱,眼看就要砸落在地,
连带着旁边的奴仆也要遭殃!
一只同样瘦小、却带着一股狠劲的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
死死托住了那沉重的鼎耳一角!
是小栓子!
他不知何时也被调到了这边,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脸憋得通红,青筋在额角跳动。
“阿丑哥!撑住!” 小栓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旁边的奴仆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稳住摇摇欲坠的青铜鼎。
赵大魁的怒骂声已经传来,小栓子趁着混乱,飞快地将一个东西塞进阿丑冰冷僵硬的手心里。
那东西很小,带着一点粘腻的温热,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汗臭和污浊掩盖的甜香。
是一小块被压得不成形状、沾着污迹的麦芽糖块。
不知小栓子是如何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
又是如何冒着怎样的风险藏下来的。
阿丑攥着那点微小的甜意,
感受着掌心残留的、小栓子那同样冰冷却带着一丝热度的触碰,
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低头看向小栓子。
那张沾满汗水和灰尘的小脸上,
只有纯粹的担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同病相怜的关切,
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冰冷坚硬的复仇之心,
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甚至带着污迹的甜意,轻轻刺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陌生的暖流,
混杂着更深的苦涩和一种近乎狼狈的触动,悄然在心底弥漫开来。
他迅速将糖块塞进嘴里,
用尽最后力气稳住身形,
重新扛起那份沉重的枷锁。
粗糙的麦芽糖在舌尖化开,
带着尘土的味道,却也是他重生以来,尝到的唯一一丝“甜”。
意外风波,祸及自身。
黄昏临近,巨大的府邸终于被一种疲惫而紧绷的“光鲜”笼罩。
各处张灯结彩,熏香袅袅,
奴仆们垂手肃立,屏息凝神,等待着贵客的降临。
阿丑和小栓子被驱赶到通往正厅的仪门甬道两侧,
和其他奴仆一起,如同泥塑木雕般垂首侍立。
刺骨的寒风穿透湿冷的衣物,带走最后一点体温,
身体早已麻木,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燃烧的恨意。
远处隐隐传来车马喧嚣和悠扬的礼乐声。
贵客将至。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当先是一队盔甲鲜明的护卫开道,步履铿锵。
随后是手持仪仗、华服肃容的王氏子弟引路。
紧接着,一辆由四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骏马牵引的鎏金华盖马车,
在众多仆从的簇拥下,缓缓驶入甬道。
车驾极其华丽,金玉交辉,垂下的流苏在寒风中轻晃。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连管事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马车行至甬道中段,距离肃立两侧的奴仆队伍尚有数丈之遥时——
“唏律律——!”
拉车四骏中,
位于最外侧的一匹雄健的白马,
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
它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惊吓,
猛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疯狂踢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平地惊雷!
车驾剧烈摇晃,御者猝不及防,被甩脱了缰绳!
旁边的护卫惊呼着扑上想要控制,场面瞬间大乱!
那受惊的白马双目赤红,嘶鸣着疯狂地甩头摆尾,
竟拖着沉重的车辕,猛地向旁边冲撞过去!
“轰隆!哗啦!”
沉重的车辕狠狠撞上了甬道旁摆放的、
用来彰显气派的一排青铜仙鹤灯座!
灯座被撞得东倒西歪,
其中一只沉重无比、高达半人的青铜仙鹤灯,
底座被撞裂,庞大的鹤身带着凄厉的风声,
轰然朝着肃立奴仆的方向倒砸下来!
而它所落下的位置,赫然就在阿丑和小栓子站立的前方不足三尺!
惊呼声、尖叫声、护卫的怒吼声、马匹的嘶鸣声瞬间炸开!
混乱中,阿丑只来得及猛地将吓傻了的小栓子往自己身后狠狠一拽!
“轰——!”
沉重的青铜仙鹤擦着阿丑的破衣下摆,
狠狠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青铜碎片和碎石四溅飞射!
烟尘弥漫。
车驾终于被惊魂未定的护卫和御者强行稳住。
那匹肇事的白马被数条套索死死勒住,犹自喷着响鼻,躁动不安。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狼藉的甬道。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地狼藉和烟尘中呆立的奴仆身上。
一个尖锐得变了调的声音,
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急于撇清的恐惧,
如同淬毒的钢针,
瞬间刺穿了这片死寂:
“阿丑!小栓子!你们两个下贱的瘟神!
是你们惊了贵人的马!拖下去!给我往死里打!!”
赵大魁面目扭曲,
手指如同铁钩,
直直戳向烟尘中刚刚站稳、惊魂未定的阿丑和小栓子!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将两人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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