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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潜龙在渊

光阴荏苒,寒暑两易。

村塾窗外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萧岚在这间简陋的塾馆里,已度过了两年光阴。如今的他,身量抽长了几分,虽仍显清瘦,但脊背挺直如青竹。那张原本稚嫩的脸庞轮廓渐显,眉如墨画,目若晨星,专注时自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气度。粗布衣衫洗得发白,却整洁非常,一头黑发用同色布带整齐束起,更衬得他面容清俊,举止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书卷气,在这群乡村蒙童中,显得格外出尘。

清晨的学堂里,蒙童们正诵读着《千字文》。“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书声渐歇时,陈秀才手持戒尺,在课桌间缓步巡视,最终在萧岚身边停下。

“萧岚,”陈秀才声音平缓,“这‘吊民伐罪’一句,说的是商汤、周武王替天行道之举。然则,若细究其根本,他们本为臣属,起兵反抗君主,此等行为,究竟算是‘革命’,还是‘叛乱’?这其中的界限,又当以何为标准来判定?”

这个问题已然触及了古代政治思想的核心矛盾,其他学子都屏息望向萧岚。萧岚沉吟片刻,起身恭谨答道:“回先生,学生浅见,或可从‘天命’与‘民心’处思之。先生曾教《尚书》有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学生以为,君王若失德于天下,暴虐无道,使生灵涂炭,便是失了‘天命’。此时,若有仁德之主能解民倒悬,便是顺承天命,其行可称为‘革故鼎新’。其界限,或许不在其位份是君是臣,而在其心是公是私,其行是仁是暴,其结果是安民还是害民。若只为一人之私欲,便是叛乱;若为天下苍生之公义,方可谓之革命。”

陈秀才眼中掠过一丝极为少见的惊异,他捻须良久,方才缓缓道:“由一字而思及天命民心,由史事而辨其公私仁暴…你能思及此层,已非记诵之学。切记,读书须如此,入乎其中,出乎其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萧岚刚抄完的《孝经》册页上投下斑驳光影。他凝视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一句,眉头微蹙,似有不解。他起身持卷,走向正在批阅课业的陈秀才。

“先生,学生于《孝经》此言有所困惑。若‘不敢毁伤’为孝之始,那么,忠臣殉国,志士成仁,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或如前朝忠烈为国捐躯,岂不是有违孝道?若忠孝不能两全,学子当如何抉择?”

陈秀才放下朱笔,目光变得深邃。这个问题,已然触及儒家伦理的核心困境。他沉默片刻,方开口道:“此问切中要害。《孝经》开宗明义,‘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毁伤身体固然是不孝,然则,若为保全气节、匡扶正义而牺牲,正是‘立身’之极致,成就的是大孝。曾子有言:‘战阵无勇,非孝也’。可见,在更高的道义面前,小节需服从大义。你能想到忠孝之辨,甚好。记住,经义并非僵死之条规,需以仁心与智慧去权衡体认。”

放学后,萧岚照例留下整理书桌。陈秀才唤他进入书房,指着案上那部《论语集注》问道:“昨日与你讲的‘吾道一以贯之’,曾子以‘忠恕’解之。你以为,这‘忠恕’二字,足以囊括孔子之‘仁道’全体吗?抑或,其间尚有未尽的深意?”

萧岚知道这是极深的考教,他凝神思索后答道:“学生以为,曾子之解,是就践行处指点门径,如同指月之指,至关重要,却非月亮本身。‘忠’是尽己之心,是向内的修养;‘恕’是推己及人,是向外的推行。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是践行仁道的方法。但‘仁’之本体,其境界或许更为深广浩瀚,包容天地万物。夫子‘一以贯之’的道,或许既是此践行之法,亦是那至高无上的仁德本体本身。学生愚钝,只能揣测其万一。”

陈秀才闻言,竟自案后站起身来,于室中缓缓踱步,半晌方叹道:“‘指月之指,非月亮本身’…此喻大妙!朱子穷究毕生精力注疏经典,所为者,亦是这‘指月’之功。你能悟到这一层,已远超记诵注疏之境界。今日我让你读《论语》而非《大学》,正是望你从夫子言行之鲜活气象中,先直观感受那‘月亮’的光辉,而非过早拘泥于‘手指’的形迹。待你心中对‘仁’有了真切的体悟,再读《大学》格物致知、修身齐家之阶梯,方能不落窠臼,直探本源。”

萧岚心中豁然开朗,深深一揖。先生的教学顺序中,竟蕴含着如此深远的教育智慧。

与其他家境尚可、能拥有刻印本蒙学书籍的同窗不同,萧岚所有的"书",皆是他一笔一画亲手抄录而来。陈家塾馆藏书寥寥,陈秀才倒也开明,允许这名聪慧刻苦的弟子在课余进入他那间堆满旧纸卷、弥漫着墨汁与旧书气息的小书房。于是,在别的孩童追逐嬉闹的间隙,萧岚常静坐于书房一角,就着窗棂透入的天光,小心翼翼地铺开家中带来的、最为平整的糙纸,用父亲买的那支笔,蘸着用水化开的廉价墨锭,屏息凝神,对照着先生珍藏的那些纸页泛黄、边角卷起的典籍,开始他每日最重要的功课——抄书。

从《三字经》到《百家姓》,从《千字文》到《声律启蒙》,再到内容渐深的《幼学琼林》和《诗经》选篇,每一部典籍,他都是先抄后读,边读边抄。沙盘磨穿了一个又一个,糙纸消耗了一沓又一沓,指尖也因长期执笔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但他乐此不疲。抄写,于他而言,不仅是获取知识的唯一途径,更是极好的学习和记忆过程。一笔一画间,字的间架结构、笔墨浓淡,皆需用心;一句一段中,文章的起承转合、义理韵味,亦在反复咀嚼中渐渐明晰。他的学习进度,在村塾七八个蒙童中,可谓一骑绝尘。陈秀才当初果真没看走眼,这萧岚确有"夙慧"。他记性极佳,近乎过目不忘,先生教授的文章,往往领读数遍便能成诵。更难得的是,他对典籍文义的理解能力,敏锐得超乎常人。陈秀才讲授时,只需稍加点拨,他便能举一反三,甚至时常能提出些让老秀才都需捻须沉吟片刻的见解。其悟性之高,心性之专,远非那些只知死记硬背的同窗可比。

唯有萧岚自己心中了然,这份"夙慧"与"悟性",其根源深埋于他沉睡的前世记忆之中。前世作为燕开大学文学院的毕业生,萧蓝蓝所接触、研习的,正是历经千百年沉淀、被无数文人墨客与学者大家反复咀嚼、阐释过的文学精华。当他在油灯下展读自己手抄的《诗经》篇章时,"关关雎鸠"背后历代注疏所阐释的比兴之义自然涌现;当他默诵《声律启蒙》时,平仄对仗间蕴含的韵律之美仿佛本能般被感知。然而,他极为谨慎地将这份远超年龄的见识深藏心底,只在经义理解上,表现出一种合乎规矩却又略显精妙的早慧,将自己的飞速进步,归于"先生教得好"和"自己多抄多记"而已。

这一日午后,萧岚刚将自己新抄完的《孝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无错漏之处,正准备吹干墨迹。陈秀才缓步走来,拿起那叠墨迹未干的抄本看了看,字迹工整清秀,远超其年龄应有的笔力。老秀才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恢复平静,从书架上取下一部更为古旧、封面已磨损的册子,递给他。

“蒙学基础,你已扎实。这部《论语集注》,你且拿去,先将前五篇正文及朱子注疏仔细抄录下来。遇有不明处,标记清楚,每日申时末,可来问我。”陈秀才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将带有注释的典籍直接交予蒙童抄习,已是对其资质和心性的极大认可。

《论语》!而且是带有朱子集注的《论语》!萧岚心中一震,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论语集注”四个遒劲有力的字,内心泛起层层涟漪。这意味着他的学习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从基础的识字、明理,开始真正触及这个时代思想文化的核心,并尝试理解圣人之言背后的精微义理。他深深一揖:“是,先生,学生定当用心抄录、研读。”

散学后,萧岚怀揣着那本珍贵的《论语集注》,踏着夕阳余晖归家。还未进院门,便听见院内传来细碎的声响:萧梅轻柔哼着小调,间或夹杂着母亲周秀英的低声指点,还有一个稚嫩的嗓音在咿呀学语。推开略显斑驳的木门,五岁的小妹萧竹正蹲在院角,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见萧岚回来,她立刻丢下树枝,迈着短腿欢快地扑过来:"哥哥!"

萧岚弯腰将小妹抱起,小丫头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因为奔跑小脸泛着红晕。萧梅坐在老槐树下,手中的红布已初具嫁衣轮廓,见弟弟回来,温柔一笑:"岚哥儿快放她下来,这丫头沉得很。"十四岁的萧梅出落得越发水灵,只是常年劳作家务,双手已略显粗糙。母亲周秀英在一旁做着针线,眼中既有对女儿长大的欣慰,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为萧岚读书,家中用度日绌,萧梅的嫁妆,至今还未筹措齐全。

"岚儿回来了。"周秀英见儿子进门,立刻收起愁容,露出温婉笑容,上前接过他肩上那只装着笔墨纸砚的旧布袋,入手只觉得比往日又沉了些,心下明白,儿子定是又得了先生新的课业,既骄傲又心酸。

堂屋内,萧老汉正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皱纹深刻的脸上带着满足。见萧岚回来,他磕了磕烟灰,声音沙哑却透着暖意:"岚哥儿,今日先生又教了新学问?"这两年,萧老汉明显见老,背脊不如从前挺直,但每当看到这个读书进学的孙子,浑浊的双眼便会焕发出光彩。萧大刚和全哥儿自从在县里安了家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这个家,愈发显得冷清,也愈发清贫。

"爷爷,"萧岚走到萧老汉身边,将《论语集注》小心拿出,"先生让我开始读《论语》了。"

"《论语》?好,好啊!"萧老汉不识几个字,却知道《论语》是圣人书,激动得手指微微发颤,"好好读,给咱老萧家争气!"

这时,萧木从屋后跑来,他个头蹿得很快,因跟着赵木匠学手艺,身上总带着木屑的清香味。"石头,快来看!"他拉着萧岚走进他们兄弟俩住的厢房,指着靠窗的位置,"我给你打了个新书桌!用的是师傅给的边角料,打磨得可光滑了,保准比你用那块旧木板得劲!"

萧竹也好奇地跟进来,踮着脚想看个究竟。萧岚将她抱起,让她能看清这张崭新的、虽略显粗糙但结实平整的木桌。"哥哥以后就在这儿写字念书,"萧岚轻声对小妹说,"竹姐儿想不想也认字?"

小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摸了摸,然后害羞地把脸埋进萧岚肩头。

晚膳依旧是简单的稀粥、咸菜,难得见点油腥。饭桌上,萧竹坐在专属的小板凳上,晃荡着两条短腿,学着哥哥姐姐们的样子,努力地用木勺舀粥喝,偶尔抬起头,嘴角沾着米粒,好奇地听着大人们说话。萧木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木匠的趣事,萧梅细心地将咸菜分到每个人碗里,周秀英和萧老汉含笑看着孩子们,目光却总不自觉地落在安静吃饭的萧岚身上。

饭后,萧岚在新书桌前坐下,准备开始抄录《论语》。萧竹抱着一个娘亲用碎布缝的小布偶,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睁着大眼睛看哥哥磨墨。当萧岚提笔写字时,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小手在空中比划,小嘴无声地张合着,仿佛也在念书。

萧梅细心地将油灯拨亮些,放在桌角不远不近的位置。周秀英默默地将一碗温水放在儿子手边,又轻轻将小女儿揽到身边,免得她打扰哥哥用功。

萧岚静心凝神,先通读"学而篇"的正文及朱子注疏。窗外月色如水,虫鸣唧唧,屋内,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细微而清晰。柔和的灯光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也映照着依偎在母亲怀中、渐渐睡去的萧竹那恬静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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