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时已是夜半。
段呦呦没让段十七继续背她，反正回去也睡不久，索性就慢慢走回去。
没了跟踪潜藏的紧张，两人一前一后悠悠走在月光下，清凉寂静，连风声也隐匿起来。
在段十七眼里沉浮飘荡了多日的寂静珠玑，此时也出现在段呦呦的世界里。
同一片冥冥暗夜与高台明月，段十七的心绪却不似前几日的死寂与不甘，像重活过一般，心里是陌生的安稳和愉悦。
看着她的背影，段十七脚步声极轻地静静跟随。
“十七。”，段呦呦开口了，在段十七的注视下问道，“在树上你冒了许多汗，你今晚还好吗？”
段呦呦没有回头，段十七热切期待的眼神一下变得错愕起来，不自觉的抬手摸到被捂热的那颗红痣，脖颈隐隐发麻。
“还好。”
段十七准备的句句肺腑被猝不及防打乱，生怕段呦呦回头，又舍不得这突如其来的关切。
“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大碍，只是些许不适。
“无碍就好。”，段呦呦手上还缠着帕子，段十七那时只是拿在手里，没用上，出来后又到了段呦呦手上。‘小姐，木灰拍不干净，还是用帕子吧’，当时段十七是这么说的，体贴周全，不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倒像是做惯了细活的近侍小厮。
段呦呦步子慢下来，渐渐和段十七并肩，翩跹的裙角飘带偶尔会迎风散开，划过另一片暗色锦衫衣料。
“十七，和我说说王胖子的事吧，我想知道他和徐镇长的关系。”
“嗯。”，既然期待众多，落空一个也无妨，段十七习惯了。
“王胖子后面说的都是实话，除此之外，刘捕快身后还有一条连接珠玑和平溪的暗线。徐镇长想通过刘捕快接触上那条线，没有谈拢，便借王胖子这把刀将他杀了。”
“不过，王胖子虽然报仇心切，却也没有完全信任徐镇长，替他传完信后并没有将刘捕快藏起来的往来账本交给他。王胖子也想借由这条暗线查到指使刘捕快杀害钟镇长的幕后人。”
“那你知道传安去哪了吗？”
段十七摇头，“小姐觉得哪里有问题？”
“王胖子不该只有一本账本，钟镇长那里应该也有一本，以王胖子的胆小性格，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身边。”
段呦呦怀疑这本账本在钟传安身上，若是能拿出这个，再加上钟镇长的死因，能直接破掉百姓对海神的畏惧也是有可能的。
“小姐想要找到他？”
“不，让他躲着吧”，段呦呦道。
段呦呦也不希望钟传安被暴露出来，那本账本应该出现在更合适的时机，而不是现在。
破除谣言和畏惧还有其他方法，村民们不仅仅是这些故事中出现的角色，也是造神者。苦难的迷雾散去，他们心中的疑惑会比事实更先一步显现出来，到那时，事实就不重要了。
海神虽然仍会埋藏在他们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但畏惧会被敬畏取代，被泼了一身污墨的海神也终会在信徒心中得以正名。
不过，苦难未必会比村民心中固守的执念好解决，尤其是经过了多方加码的压榨和欺骗。
段呦呦知道，短时期内他们根本做不到这些，方方面面的民生疾苦，岂是简单给点粮食就可以化解的？
“小姐，若是村民们同意打捞珍珠了，你便会离开，是吗？”
段呦呦没有立即回答，她知道段十七在担心什么，可她还有一些事想做，她也不想再骗他，瞒他。
忽然，段十七笑了一声，朗润的笑声清浅的从胸腔振出，狭长的眼眶里映着月光下的段呦呦。
如果时光能回溯，他能跳出虚弱胆怯的身躯，是不是就能看见，八年前站在自己面前的段呦呦也是也和现在一样，心思百转，计算好了利益得失，得体与否，然后还是忍不住选择搭手施救？
“小姐，我会陪你。”，如果绕不开南溟的那群人，那段十七就陪她一起，做护盾也好，做长剑也好，都可以。
段呦呦往路边退了一步，认真地抬头看他。
很少见到笑得如此轻松舒展的段十七，挑起的眼尾向外延伸，连那枚凸出的小痣都带着笑意，像是要跃到月光下。
段呦呦笑弯了唇，又低头继续往前走，什么也没说，襦裙也跟着她一荡一荡地向前离去。
段十七没读懂她的情绪，缓缓收了笑，愣在原地，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后面的段十七跟上来，又悄悄走到同一线上，微微侧头观察她的眼色。
段呦呦走得不快，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眼神一动不动的留在同一个位置，更像是……在想什么对策。
“偶然逢一笑，清澈见星辉。”，清脆飘扬，顿挫有力。
段呦呦满意的声音回响在宁静的街道上，笑着看向段十七说道，“这句诗是送给你的，怎么样，是不是意境十足？”
段十七呆愣着没有说话，刚刚脑子里想了很多自己疏忽的问题，没想到，竟会是眼下段呦呦诗兴大发的结果。
而且，他也不懂诗，说不出好与不好，怕扰了段呦呦的兴致。
“谢谢小姐，我会记下的。”
段呦呦勾唇笑道，“其实我想到了两句，还有一句是，‘一笑明眸生万象，月华先照玉胭脂。’”
刚刚看到段十七的笑，最先出现在段呦呦脑海里的是后面那句。
但想到都城里的少年公子都不喜欢被喻成“胭脂”，段十七又向来敏感，于是段呦呦才往后藏了一小会儿。
说完这两句诗，段呦呦轻松了不少，笑脸盈盈看着旁边的人。
“十七，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要是开心了，不要忘记笑出来才好。脸上笑得多了，心里也能开心些。”
“嗯，我以后会多笑的。”
“十七”，段呦呦拉住他，哭笑不得，“是你自己开心了，愿意笑才笑。若是不开心也笑，平白给别人好脸色，那就变成苦笑了，苦笑可不会让心里舒服。”
“好”，段十七再一次笑起来。
不远处就是酒楼，月色熹微，新的一日就要开始了。
段呦呦再次开口问道，“十七，你刚刚说要陪我，我想知道为什么？”
段十七没有回答，模棱两可的话太多，一时不知道说哪句。那些个夜里准备的一箩筐回答，全都白准备了。
“除了保护我，你还有其他事要做，是吗？”
“是”
段呦呦没想到这回段十七会坦诚回答，“如果陪我做这些事情会耽误你，你要说出来。默默付出这种傻事，其实是不公平的，对你，对我，都是如此。坏事和私事才需要偷偷干，好事不用。”
段十七没这么光明磊落，他干的私事太多了，细想起来，哪一件都不能说。
“要是你受伤了，我会给你找郎中，给你体恤的银钱。要是你因为我耽误了其他事，不能再继续留在你那不可告知的江湖里了，我可以给你留一个差事，跟着王管家他们慢慢学，以后也当个掌柜。”
说到后面，段呦呦几乎可以说是利诱了，看中段十七那一身的本领，还有对自己的忠心。
仗着段家商号家大业大，明晃晃，**裸的想要把他收到自己麾下。
“你要是不想在江湖奔波，想换个地方，不如来我这里。”，这一句，更是说到了段十七的柔软处。
像敞开的河蚌，软弱与珍贵都毫无遮挡地随意安置在河底，结果被偶然路过，又玩心四起的段呦呦一个潇洒的水漂击中。
经过层层涟漪和河水的拦截，那块碎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软弱的蚌肉上。
可是段十七却不回应，借着熹微月色的遮隐看向她眼底，紧紧抓着衣袖下的大腿。
“十七？”
同样的诱惑再次摆在他面前，段十七心动了，也许真是皮糙肉厚吧，记吃不记打在段十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段十七馋了多年，战战兢兢地贪吃，连那点本钱都守不住。
“小姐”，段十七的嗓音忽然沉闷得有些干哑，终于撑不住问道，“你，知道段春花吗？”
段十七的语气不像闲聊，问得很认真。
也许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段呦呦捏着吊坠，仔细地回想起过往，从都城到珠玑，从婆婆到丫鬟，记忆里晃过一张张熟悉的脸，眉头逐渐皱起，“段春花——”
“我不知道，她认识我吗？”
“……”
“算了。”
段十七拖着胀痛疲惫的大腿，先一步迈进酒楼，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今日，今日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不知死活到自掘坟墓。
为什么要问？
何必再多问这一句？
“嘭——”，段十七失控地逃回房里，房门被紧紧堵上。
刚关上门，大腿就失去了支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酸痛，刺痛，涨麻，一阵阵地往腿骨里钻，四面八方的钻，没给段十七留下一点喘息的机会。
“嗬”
冷汗顺着耳边流向鬓角和下巴，段十七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大腿，“也就你记得了。”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
坐在门边的段十七，慢慢滑落到地上，眼神失焦，眉尾上满是细密汗珠，边上留着一道清晰的水痕。
——“他以后来给我当店小二！”
——“小姐，别丢下我。”
——“起了名字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原来不是认不出，是忘记了，忘记这个人，也忘记这个名字，忘记发生的那些事了。
……
这算什么？
段十七这八年一直不能释怀，他放不开段呦呦当年朝他伸出的那双手，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关于“家”的承诺。
那时，他尚不知道如何排解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像个误入尘世的小兽，直到霍清跟他说了一句“不死自相逢”。
短短五字，将段十七的惦念，难忘，期待都揉到一起，发酵成浑浑噩噩的梦境，支撑段十七走过黑暗和死亡长久交错的寂静之路，也在他脑海里催生出了无数个不敢再回首的噩梦。
当期待和渴望攀升时，他可以暂时忘记脚下的刀山火海，可一次次攀顶之后呢，段十七要怎么面对那虚幻到极致的空虚和失落？不过是靠潜藏的那点记忆，在混沌中用想象来弥补那洞天巨隙。
转眼间，他便又如茫然四顾的丧家之犬一般。
也许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就只是段十七分不清梦与现实的一场闹剧。
真真假假，段十七宁愿是假，又怕是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