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海神的助力，徐镇长的判案速度也快了许多，板子一拍，死者身份也清楚明了地放了出来——不知名乡客。
贴在府衙门口的告示，简单地一笔带过了这场喧哗的神迹活动。末了，徐由桑还欲语还休地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尾巴”——“左手持异物，未可辨其主。”
有这狡猾劲，怎么不知道放王胖子身上，或许还能早些发现他手里的真簿子呢。段呦呦咬牙，又拿起了放在床边的匕首，塞进袖口藏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嘛……视情况而定。
这回，段呦呦依然是带着王管家一同出门，王管家人高马大的，唬唬人还是可以的。也多亏了段夫人心细，硬是塞了个王管家进来，给段呦呦和金线分去了不少苦力活。
经过前两日那么一闹，街上热闹了不少，临近午时了，还是有那么几个大娘大爷坐在小门前唧唧细语。甚至街角处，还能看到扎着丁点儿发髻的孩童，拿着地上掉落的海神真迹，追赶着打闹。
“小姐。”
“嗯？”，段呦呦回首，却见王管家傻笑着看向那群幼儿，有些慈祥得过分了。
段呦呦收了笑，转身往后看。
果然是他。
“十七，办完事儿啦？”，不过短短几日不见，段呦呦却觉得，段十七有些变了。变化不在身形上，而是眼神和状态里。
段十七穿着的还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深色缎袍，贴着高挑劲瘦的肩腰，低头时垂着那簇眼睫，压住了原本就不多的少年意气和青涩，多长出了几分陌生的锋利，少了些对她莫名的依赖。
“都办完了。”，段十七没像之前似的，每接完一句话都要再看她一眼。
段呦呦不再继续问了，回来就好，之后若是有空，再找时机看看他愿不愿意说吧。就算是锯嘴葫芦，也得喘气不是？
段呦呦松了心，迈步向徐由桑那难得热闹的府衙走去，身上藏着凶器，身后跟着俩壮丁，这生意谈得颇有悍匪气势。
两厢对比之下，徐镇长则显得有些可怜了。
徐由桑原本就清瘦儒雅的身子骨，今日一见，更单薄了，脸颊凹陷得有些发青。
“徐镇长这是怎么了？珠玑的米粮要是不够，我们段家可不介意支援一二。”，徐由桑的虚弱助长了段呦呦的势头，笑着和他打趣道，“不过，这支援可不是白得的，去掉让利，该给的珍珠，珠玑可一颗都不能少。”
徐由桑笑了笑，唇边的脸皮被扯出一条浅痕，“段小姐有天神相助，还愁收不上珍珠吗？”
“徐镇长不要忘了，天神奶奶可不单单助我一人。”
徐由桑看了一圈段呦呦身后的两个护法，点头道，“是啊，所以，今日是天神本尊来助我了呢，还是要来趁机再助段小姐一把？”
“今日天神奶奶休息，我是来和徐镇长谈生意的。”
徐由桑长叹了一口气，“行吧，段小姐请说。”
自那天亲自看过那具腐尸后，徐由桑已经连着吐了两日，直到今日也只吃得下一点清粥。人心长在肉身里，肉身被苦哈哈地倒腾了一番，酸了又软，吐了又烦，徐由桑已经被折磨得使不出脾气和力气了。双气骤减，只剩那点狡猾劲儿撑着，正好便宜了段呦呦。
“徐镇长助我收珍珠，我给珠玑售粮，替您解决掉平溪的米粮压制，如何？”
徐由桑失笑道，“怎么看，都是段小姐获利更多啊。不妥，不妥。既然段小姐知道平溪的贪念，应该也知道，仅是给珠玑售粮，并不是解决珠玑米粮缺口的长久法子。可能过不了半年，珠玑还是买不起粮。”
段呦呦也跟着轻笑道，“徐镇长还是不要太心急了，收珍珠于我只是第一步，同样，给珠玑售粮也仅是我为珠玑做出的一部分。后续，若是徐镇长能让我租得三两块农田，我还会继续让利的。如若徐镇长想要更多，那便看您的诚意够不够充足了。我和天神奶奶是站在同一侧的，天神奶奶满意，我便能舍得下利。”
徐由桑想要抓住平溪的暗线，和他们怎样沟通洽谈，那是他的事。王胖子不信任他，段呦呦同样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他是想为珠玑做出点成绩，这没错，但他又不完全把珠玑百姓放在眼里，那份亲力亲为的决心里混了多少对虚名的追逐和治下理念的试探，只有他自己知道。
段呦呦是商人，那便只管抓着手里的骨头，引开一条条的饿犬，一块一块地诱取想要的地盘。
言尽于此，段呦呦相信徐由桑还没到病得分不清轻重的地步，几句不痛不痒的热切话说完，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段十七跟在段呦呦身后离开，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敢再次，细细地打量她。很久没见了，段十七还是习惯性地想着见她。学了好几年，才半吊子似的学明白“克制”一词，想见她的习惯倒是养得轻松又自然。
“小姐。”
段呦呦回头，这回还真是王管家在叫她了。
“小姐，刚刚您说的那些，我还是有些听不明白。您想要的是什么，徐镇长真的都能知道吗？就算知道，他也会去做吗？”
段呦呦但笑不语，王管家笑得憨厚，打眼看过去，是个踏实能干的老实人。
“其实也没事，是我上回和徐镇长戏演得太多了。那时还不太确定他手里的刀刃有多长，多锋利，只能绕着走。但我想要的当时都让他记在纸上了，胡乱写了一堆，现如今正好，话赶话的，趁他虚弱敲他一笔。”
“至于他会不会去做嘛……”，段呦呦瞟了一眼身后的段十七，意有所指，柔声说道，“天神奶奶就在我身边，他要不着急那就不做呗。但从他今天贴出来的告示上看，应该是急的。”
不然，徐由桑也不会还生着病呢，就故意把段呦呦引过来了。如果是病得头脑不清，那就再另说。
回去后，段呦呦又继续坐回书桌前，上面堆了好几摞书信和画纸。那一摞书信里，大多是段明漪寄来的，一会从都城发来，一会儿又从江南转到她手里，里面除了大篇幅的关心和问候，余下的全是给段呦呦的答疑，丝毫不提她自己的处境，是否忙碌，是否忧烦，以及……是否需要段呦呦的帮忙。
这段时日或许是初夏大雨的原因，信件运送的速度极慢，段呦呦已经连着半月没收到段明漪和段家老爷夫人的讯息了。
说来，不光是徐由桑急着要一个答案，段呦呦也急着把珠玑的事都赶完，只是她面上不显，身体也比徐由桑好一些，这才没露出怯弱。
除此之外，当然也多亏了所谓“天神奶奶”的帮助，段呦呦无奈地看着门外的影子。
段呦呦有些无从下手，难不成，自己真要拉着段十七，让他把“段春花”这尊大佛的事迹都细细讲一遍，才能让他把心里的疙瘩清掉吗？
段呦呦怎么会看不出段十七的那点不对劲呢，段十七根本藏不住。每每在她面前时，段十七总是不抬眼看她，看肩膀，看下巴，甚至连桌上米糕都能盯着看上好一会儿。
从当初到现在，能让段十七发生如此变化的，就只有段春花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方位窜出来的活佛，段呦呦还真想给她贡上两个米糕，让她劝劝段十七。
只可惜，段呦呦摸不到活佛，米糕倒是有一盘现成的。
“十七，你进来，我有些事要问你。”
段十七就候在门外，不过三两步，已经站到段呦呦面前了，“小姐想问什么？”
段呦呦随手收好桌上繁杂的纸张，那盘米糕连同展开的书信一起，都被归置到另一端，桌子一下整洁了不少。
“之前你不愿意说的，藏在海神背后的另一拨人，其实和南溟有关，对吧？”
段呦呦心里早有猜测，段十七对其忌惮，又不愿多说，所以她问得也少些。只是前面的问题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这个拖不得，躲不掉的阻碍了。
“嗯……”，段十七点头，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小姐还想知道些什么？”
“你和他们交过手吗，若是和徐由桑带出的那一队官吏对上，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能不打就不打，珠玑没有胜算。”，段十七不敢去想段呦呦正面和南溟那群人撞上会如何，她身边没人，那样太危险了。
南溟那些人和渊隐阁联系密切，渊隐阁内部并不稳定，里面大多是些被冠上“罪臣反贼”之名的朝臣逃犯、亲族家眷，偶然报团之后，争派系、结党朋的本性却没变。
有人贼心不死，出逃在野，也压不下觊觎权利与江山的贪婪；自觉被欺压冤枉，怀恨在心，企图搅乱这一朝风云，伺机敛财得利的，也大有人在。两者之间，也有忠骨之臣，不愿蒙冤枉死，流落到阁中，运筹帷幄，为民生求新政，暗中潜伏的。
渊隐阁像一只野心勃勃，伺机而动的双头蛇，贪婪地垂涎眼前的猎物，又苦于自身两个脑袋各有算计，同身异首。交颈同行时总要防备另一口獠牙，异向而行时又拗不过连结的身躯。于是便造出一个假身，把同根同源的贪欲和恶念都扔进去，浇灌出一个身处大梁之外的南溟。
“小姐，让珠玑摆脱南溟，可以再等等，硬碰硬不是智举……”，段十七没有继续说下去，南溟和渊隐阁暗地里的交易不少，也许找一找，也能打出一条路来。
段呦呦沉思着，不经意间问出一个问题，“南溟与渊隐阁可有联系？”
段十七蓦然抬头，看进段呦呦眼里，怔怔答道，“……有。”
“那你是哪边的，渊隐阁，还是南溟？”
“……”
段呦呦看着段十七笑道，“你是渊隐阁的吧，你来保护我，也是渊隐阁的任务，是不是？”
段呦呦初出都城，哪里招惹过什么江湖门派，若是段家派来的，那父亲一早就会和她明说了，用不着她跳江试探。
如此，便是一开始就打算接近段家的各路门派了，江湖各路门派里，段呦呦只听过一个渊隐阁，还是临出门时偶然听段明漪和段老爷交谈时提到的。
之前没把握确定，段十七心里也多思得很，段呦呦自然不想多猜。如今手上的线索越来越多，又不好再避开，索性试着诈了一下，段呦呦也算是能放心确认了。
“十七，有些话，可以直接和我说的。”，段呦呦说得温柔，语气里没有初见逼问时的强硬，说与不说，选择在他。
拿捏段十七，说不上简单，但也到不了艰难的地步。段呦呦卸下脸上的面具，由着本性软硬兼施即可。
段呦呦耐心不多，那点脾气一时上来，轻易就能将他唬住，唬完人后又狠不下心来强硬到底，泄出的纵容和柔软，堪比巴掌后的甜枣，寒冬里的暖炉。其中滋味，段十七幼时经受过一遭便能惦念多年不忘。如今，那股贪欲只多不少。
段十七痴站在原地，那身血肉连着散乱的心魂，全靠身上僵住的脊骨撑着，扎根在桌前动弹不得，还未张口，眼边倒是湿了个彻底。
体内馋虫叫嚣着想贪食，耳边杂念也跟着嘶嘶作响。指尖挣扎着将要伸出时，段十七却又……犹豫了。
段呦呦没想逼他，“不急在一时，你什么时候想说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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