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海神显灵以来，珠玑就变了天似的，新鲜事一件赛一件，前有湿土腌尸，后有冤魂托梦。夹在中间的农田改租、商户发粮反而没引起多大的议论。
段呦呦那日见过吐得凄惨的徐由桑后，没多久，就收到了回复，徐由桑果真等不及，同意妥协了。
段呦呦遂领着商队里的人，在新开的商户前支着简易的小摊，摆起了发粮的阵仗。
段呦呦发粮，却不说明原因，任珠玑百姓猜测，随他们怎么说，都不做回复。几日下来，他们也不爱猜了，一来是猜不出，二来，是珠玑又有了更值得议论的新奇事。
来领粮的村民百姓一个接一个，队伍排得拥挤冗长，嘴里还是离不开钟镇长托梦一事。
段呦呦站在前头听着，传出来的故事比都城里唱烂了的戏文还要玄乎精彩。
原本说是被海神降罪的钟镇长，现在已经成了深得海神怜悯的冤魂。
百姓们口口相传，说钟镇长遭奸人杀害后，海神不忍见其在亡处徘徊，故发声警示、广留真迹，允钟镇长托梦于徐镇长，让其代为传播海神指引。
钟镇长枉死之事，被徐由桑这么添油加醋地一查，倒是没人再纠结腐尸是谁了，也掩住了王胖子假扮刘捕快的漏洞。
徐由桑不仅顺势给自己揽了一个海神信使的名头，也顺理成章地铺开了段呦呦提出的要求，一举多得。
先前和钟镇长接触过的那些村民，听说了冤魂一事后，又悲又喜的，在府衙前徘徊了多日。最后，还是段呦呦先一步找上了他们。
“大伯们，你们这几日是为了种田的事而来吧，若是信得过我，那便请和我来。”，段呦呦身后站着王管家和金线，住得偏远些的村民就算认不出段呦呦，也能记得她身后那两人。
“这……去吗？”
“唉，走吧，去看看。”
“走，看看去。”
……
村民们跟着段呦呦，转身离开府衙，没有在发粮的摊子前停留，也没往酒楼的方向走，顺着东南一路走过草丛和树林，再往前，就是大片的土丘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块土地，没人能比他们更熟悉了。
“这里荒了有五六年吧？”，段呦呦偏头扫视了一圈，肥沃的土壤种不了禾苗，却养育出荒蛮丛生的杂草，无从下脚。
“再过一月，就是五年半了……”，不知道是谁在回答。
风从土丘上吹来，段呦呦转身，看见那些黑黄褶皱的眼皮下，大都蒙着一层混浊的水光。这片土地不算平整，记挂着它的，除了钟镇长还有这些人。
土丘看着挺大一块，但禾苗要比杂草娇贵得多，不是哪里都可以扎根疯长的。土丘再平缓，那也是块丘。若是作为农田，这土丘还要再细分成块，刨去起伏处，能种出粮食的，属实不多。
“农田荒废了这么久，钟镇长用了五年多也没能将它拿回来。即使海神显灵，钟镇长也已成冤魂，就算是再加上徐镇长，也未必能讨回它。”，段呦呦看着面前盛着期冀的面孔，不得不先把重要的事实说出来，再掺点戏文，不至于让这现实太过锐利。
“那，我们还不能拿回我们的田，是吗？段小姐让我们来就是想说这些吧。”，说话的男子驮着宽背，衣袖高高卷起，露出晒得黑红的手臂，无力地耷拉在身侧。
“不只是这些，还想劝你们继续种地。”，段呦呦看着一个个立起脑袋的村民，也跟着挂起笑来，“这土地荒着，如何能让钟镇长安心？你们心里，多少也因为这荒地而埋着根刺吧？徐镇长心里也难受，所以他说了，把地租借给我，我同意你们在这种田。若是出了事，便是我和他担着。”
最后一句话，段呦呦说得不假，藏在海神背后的有两波人，一波在平溪，一波在南溟。徐镇长换走了平溪和珠玑的联系秘密，不管是商量还是求讨，给珠玑百姓换一条生路的担子已经落到他身上了。
而段呦呦到珠玑的那天起，就已经引人注目了，何况之后又大张旗鼓地收珍珠、发米粮，南溟的人不会漏过她。
村民们踩在杂草上，一时无言，刚刚发问的驼背男子抬臂擦过黢黑的眉眼，木讷地说道，“使不得，怎么能……”
男子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也悄然收了声，拮据地站着，一双眼睛里闷着说不出口的窘迫。
“大伯们，你们要是能把这地种好，养活一家老小，那这地就值得种。若能多出一口余粮，将它分给渔村的乡亲们，这地就更要种了。”
……
不知是谁带起的头，粗犷老汉，齐齐抹泪。苦日子过多了，心里尝甜的能力也跟着成倍下降。
这壮景段呦呦实在看不下去，稍微鼓鼓士气就好，哪成想，鼓过头了。段呦呦深吸一口气后，扬声喊道，“大伯们不要想得太多，种田的担子我和徐镇长也担不了太久。”
果然，段呦呦话音刚落，抽泣声立即止住，村民们脸上的感动也变得呆滞了。
段呦呦乐呵地笑着，“说不准哪个时候，这田就又成你们的了，我和徐镇长也没担子可挑了不是？”
人群中不知道是哪边传来的呼气声，三两声并起，长短不一，混在风声里，吹散了刚刚的沉重。
这一出总算是过去了。
等村民们把禾苗种起来，再加上程掌柜那边的米粮，珠玑百姓的日子便能好过许多。徐由桑之前说得不错，若只是单给珠玑售粮，百姓们也还是买不起。况且，段呦呦现在也不能确保段家能给珠玑售粮，和段明漪失联大半月，段呦呦也不知道阿姐能不能及时收到珠玑的信。
段呦呦揉了揉脸，心里又烦躁起来了，南溟的事，还是得让段明漪解决啊。
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段呦呦隔着一片深深浅浅的草堆，和眼前孤身一人的段十七相望。四周都是杂草，半点也遮不住高地上的段十七。
段十七虽然不像之前那样片刻不离的保护，但也不像几日前那样，一躲起来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蠢木头。”，嘟囔声极轻，段十七肯定听不到。
段呦呦向前伸出手，握掌朝内扇动了两下，看着他跨过荒地。
“站那么远干嘛，难不成，南溟的人真藏草堆里了？”，段呦呦双手齐眉，掌心铺平，绕了一圈后又把眼神转到段十七身上，他每天风吹日晒地往外跑，怎么还是这么白净。
“刚刚在米摊前，是小姐一声不吭就先走了。”，段十七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身边的两人转头就走，排队领粮的百姓却还等着，段十七就这么被剩下了。
段呦呦干笑了两声，难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没喊上段十七，因为他站得远，段呦呦一时忘了。往下再问，为什么忘了他，为什么站得远，那又要再往前究，前前后后，最后总要落到发生变化的段春花身上。
或者说，是让段十七发生变化的段春花。
段呦呦移开目光，随口问道，“十七，你的任务什么时候结束啊？”
“把小姐安全送出珠玑的时候。”
段呦呦点头，低声道，“哦，那很快了。”
“小姐。”，声音低浅地从段十七身边传出。
段呦呦回头看他，慢慢等他开口，周围的村民们都离开了，段呦呦不急着回去。
“我在进阁之前，去过都城，是躲在货桶里混进去的，那个时候，都城一点也不好待。”，段十七说到这，突然勾唇笑道，“但是有一个人，她对我很好，她最好。”
段呦呦安静地侧耳倾听，可是故事却很短，戛然而止在——“可是，我跟丢了，没有找到她。”
“这人就是你要找到段春花？”，段呦呦第一次跨过刻意的忽视，主动向段十七问起段春花。
段十七摇头，失望道，“不是，段春花只是虚影，偶尔出现在梦里。”
“既然是虚影，那为什么不放下呢？执着于抓不到的东西，再努力找寻，也还是得不到结果。”，段呦呦拧着眉反问。
两人的际遇不同，段呦呦经历的不多，胜在养料充分、底子扎实，但凡经手，都能抓住。相比之下，段十七就像是破了大洞的麻袋，乍眼看去和其他麻袋同宽同厚，可偏偏漏了个底，往里倒多少东西都兜不住。段春花被段十七死死抓着活了这么些年，已然成了他用来填补空洞的镇袋之宝。
一样东西，抓得久了，手上只知道怎么使劲，忘了怎么松力，段十七就是想放也不是轻易就能放下的。
“放不下。”，段十七轻轻吐出几个字，神色却没多轻松，心里压着千斤重的忧愁，“我不知道，是不是再抓些别的，就能放下了？”
“所以，你这几日都在烦这些？”，段呦呦心里有了底，心神一松，就顺溜地给自己挖了个大坑，“那就大胆去试，多抓一些，能抓住就算是赚到了。抓不住也别伤了自己，权当是个历练嘛。”
“嗯。”
段十七余光瞥到另一边的王管家和金线，心里泛着的酸苦仍留着没散尽的余味。煎熬了几日，段十七还是没忍住贪馋的念想。但也不是完全的记吃不记打，被打怕了一回，这回倒是学了些可怜的伎俩，巴巴地往跟前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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