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椒房殿的寂静,是能渗进骨头缝里的。
陈阿娇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指尖在微凉的镜面上轻轻划过。镜中人有着柳叶般的眉,杏核似的眼,鼻梁挺翘,唇瓣饱满,是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郁色,让这张脸失了几分生气。
这是她穿来的第三天。
三天里,她像个提线木偶,被侍女们摆弄着穿衣、梳洗、用膳。原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脑海,那些关于宫廷规矩、人情往来的琐碎细节,几乎要将她这个现代人的思维挤压变形。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原主的言行举止,不敢有丝毫差池,生怕被人看出破绽。
陈阿娇再次躺回床上,看着帐幔发呆。
“娘娘?您醒了吗?”
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帐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她的侍女瑶月声音。
陈阿娇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该怎么办?装作没醒?还是应声?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扮演一个汉朝的皇后,更不知道如何当陈阿娇。
“娘娘?该起身梳妆了,今日窦太主会过来探望呢。”瑶月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
陈阿娇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瞬间冒出冷汗。窦太主,也就是馆陶长公主刘嫖,陈阿娇的母亲,汉武帝的姑姑。记忆里,这位长公主是原主最后的靠山,可就算有她撑腰,最终也没能改变废后的命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必须先弄清楚现在的处境,然后想办法…… 逆天改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宫女子,既没有系统,也没有金手指,凭什么跟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斗?凭什么改变已经写进史书的命运?
无力感像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她感受着这具身体的颤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被困死在这个时代,重蹈陈阿娇的覆辙。
“娘娘?” 瑶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担忧,似乎想要掀开帐幔而入。
“别…… 别进来。” 陈阿娇用尽力气,模仿着记忆中原主的语气,发出沙哑的声音。他需要时间,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来想好应对的措辞。
瑶月果然停住了脚步,恭敬地应道:“诺,奴婢就在外面候着,娘娘您有事再叫奴婢。”
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恢复了寂静。
陈阿娇松了一口气,却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这只白皙纤细的手,再一次确认了这个荒诞的现实。
他真的成了陈阿娇。
过了许久,陈阿娇掀开了幛幔,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仿佛预示着这是平静的一天。
可陈阿娇知道,平静之下,早已是暗流涌动。楚服的阴影,汉武帝的猜忌,卫子夫的步步紧逼,还有那可能发生的废后事件……
她闭上眼,感受着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悲伤和怨恨,第一次对 “命运” 这两个字,有了如此深刻而恐惧的认知。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他该何去何从?
活下去。
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活下去再说。
陈阿娇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需要看看这椒房殿的全貌,需要熟悉这里的一切,需要…… 面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属于 “陈阿娇” 的命运。
“娘娘,该上妆了。” 门外再次响起春桃轻声提醒,她手里捧着一个描金漆盒,里面盛放着胭脂水粉。
陈阿娇缓缓打开门,目光落在那盒胭脂上。记忆里,原主极爱这明艳的颜色,总说要以最鲜亮的姿态等陛下驾临。可如今,这胭脂红得像血,看得她心里发怵。
“今日…… 就不上了吧。” 她声音有些干涩,这三天来,她刻意减少了说话,一是怕露馅,二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椒房殿里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见了她就像见了洪水猛兽,哪里有半分的亲近?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恭敬地应道:“是,娘娘。” 只是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诧异,没能逃过陈阿娇的眼睛。她知道,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这个失宠的皇后,大约是越来越古怪了。
古怪就古怪吧。陈阿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比起被当成疯子或者妖孽,古怪一点没什么不好。
她现在最害怕的,是见到刘彻。
那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帝王,那个曾经许诺要为 “阿娇” 建一座金屋的男人,如今却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记忆里,原主对他又爱又恨,爱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恨他如今的冷漠疏离。可如今的陈阿娇对他,只有源自历史课本的敬畏,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是像原主那样哭闹撒泼?还是像个真正的皇后那样端庄得体?或者,用她自己的方式,试着和他沟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沟通?和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封建帝王讲平等、讲尊重?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陛下驾到 ——”说啥来啥。
尖锐的通传声突然在殿外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在陈阿娇的心上。她浑身一僵,手心已经汗津津的,连手中的丝帕掉地上都浑然不知。
来了。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春桃也是一惊,连忙捡起丝帕,塞回她手里,压低声音道:“娘娘,莫慌,奴婢扶您起身接驾。”
陈阿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站起身,由着春桃整理好裙摆,定了定神,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腿肚子直打颤。
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黑色的身影逆光而立,身形高大挺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的轮廓,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却更显得高深莫测。
是刘彻。
陈阿娇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就想鞠躬 —— 这是她在现代养成的习惯,见到领导或者长辈,总会不自觉地弯腰。
可就在她弯下腰的那一刻,记忆里的规矩猛地窜了出来。皇后见皇帝,该行的是稽首礼,要双膝跪地,双手触地,额头贴在手背上,以示恭敬。
她的动作僵在半路,不上不下,看起来格外怪异。
刘彻已经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皇后这是做什么?新学的礼节?”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听不出喜怒,却让陈阿娇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臣妾…… 参见陛下。” 她慌忙调整姿势,想要跪下,却因为太过紧张,脚踝一崴,差点摔倒。幸好春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娘娘!” 春桃吓得脸色发白。
刘彻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看来皇后这几日是清闲得久了,连礼仪都忘了。”
陈阿娇稳住身形,脸颊烫得厉害。她知道,自己刚才那个不伦不类的 “鞠躬”,肯定引起他的怀疑了。她连忙屈膝,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稽首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 刘彻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是否真的恕罪了。他转身走到殿中央的榻上坐下,自顾自地端起春桃奉上的茶,抿了一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阿娇缓缓起身,垂着眼帘站在一旁,手指紧张地绞着裙摆。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刘彻喝茶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她偷偷抬眼瞥了他一下。
刘彻穿着一件黑色的龙纹常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俊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深邃得像古井,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那眉宇间的疏离和冷漠,像一层厚厚的冰,冻得人心里发寒。
这就是汉武帝吗?果然和史书上写的一样,威严、深沉,还有…… 无情。
“听闻皇后前几日身子不适,如今好些了?” 刘彻终于放下了茶杯,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劳陛下挂心,臣妾…… 已经好多了。” 陈阿娇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婉一些。她在心里快速盘算着,该说些什么才能缓和气氛,才能让他对自己少一点猜忌。
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原主的记忆和她自己的想法搅在一起,让她一时语塞。
刘彻似乎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动听的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又道:“昨日姑母派人来说,皇后近来心情郁结,让朕多来看看你。”
陈阿娇心里一动。馆陶长公主果然是站在原主这边的。只是,刘彻这话的语气,听不出半分关切,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臣妾多谢陛下和母亲惦记。” 她连忙道谢,语气里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馆陶长公主大概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了。
刘彻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话题一转,突然问道:“前几天楚服又来见你了?”
“楚服” 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猛地刺进陈阿娇的心里。她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楚服!那个穿着道袍,眼神阴鸷,专门搞巫蛊之术的女人!原主记忆里,对楚服几乎是言听计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那些旁门左道上。可陈阿娇知道,正是这个女人,最终会把原主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 没有。” 陈阿娇下意识地否认,声音都在发颤。她这三天来,一直刻意避开楚服,就是怕沾染上这个麻烦,至于之前原主见楚服的事,自己真的无能无力了。
刘彻的目光锐利了几分,像鹰隼一样盯着她:“哦?没有?可朕怎么听说,那日她在椒房殿待了一个多时辰?”
陈阿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这个男人,虽然不常来椒房殿,却把这里的一举一动都牢牢地掌控在手里。
“臣妾…… 臣妾只是让她进来喝了杯茶,并未让她做什么。” 她慌忙解释,语无伦次。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和楚服划清了界限。
刘彻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喝茶?皇后倒是好兴致。不知道楚服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是能让你重获圣宠的符咒,还是能咒杀旁人的木偶?”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陈阿娇的脸上。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愤,还有深深的恐惧。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巫蛊的事情!或者说,他早就怀疑了!
“陛下!臣妾没有!臣妾绝没有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陈阿娇激动地抬起头,直视着刘彻的眼睛,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她忘了,在这个时代,皇后是不能这样直视皇帝的,尤其是在被质问的时候。
刘彻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意:“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直视朕说话?”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落在明黄色的龙纹袍上,留下一小片湿痕。
陈阿娇被他的气势吓得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失仪了。在现代社会,被人冤枉了就要据理力争,可在这里,在皇帝面前,任何辩解和反抗,都是 “放肆”。
“臣妾…… 臣妾知错。” 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不是装的,是真的害怕。这个男人的喜怒无常,实在太可怕了。
刘彻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眼神里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冷漠,还有一丝…… 厌倦。
“皇后,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大汉的皇后。”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朕念及旧情,念及你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对你已经足够宽容了。”
“可你呢?除了争风吃醋,除了用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你还会做什么?”
“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派人去监视卫子夫,你暗中给她使绊子,甚至…… 用巫蛊之术诅咒她和她的孩子……”
“陈阿娇,你太让朕失望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陈阿娇的心上。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些事情,都是原主做的。她知道,却无法解释。在刘彻眼里,她就是那个善妒、恶毒、愚蠢的陈阿娇。
“陛下……” 她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
刘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溅湿的衣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再没有一丝温度。“朕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安分守己地待在椒房殿里,别再惹是生非。否则,就算有长公主护着你,朕也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陛下!” 陈阿娇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想喊住他做什么,或许是想求他再给一次机会,或许是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原来的陈阿娇了。
刘彻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反省吧。”
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殿门外。
殿内,只剩下陈阿娇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摊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膝盖里。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冻得她骨头都在疼。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终于明白了。
帝王的恩宠,就像握在手里的沙,一旦失去,就再也抓不回来了。
刘彻不是来探望她的,也不是来关心她的。他只是来敲打她,来警告她,来告诉她,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什么金屋藏娇,什么青梅竹马,在绝对的权力和日渐冷却的感情面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陈阿娇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得像个孩子。她不再是那个现代社会里可以为自己争取权益的陈郊了,她是陈阿娇,一个被囚禁在华丽牢笼里,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皇后。
活下去,谈何容易?
逆天改命?简直是天方夜谭。
殿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椒房殿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是这一次,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绝望的味道。
陈阿娇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心里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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