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季臻拜见天子,见过长王姬。”文夔上前扶起行礼之人,向懋卿说道:“此人唤季臻,字辞青,是谢遂南夫子的学生,亦是予一人钦命的冢宰。”
懋卿以揖礼相敬,目光无法克制地绕过文夔落在这位季侯身上,此人秀骨玉立,有山泽清癯之容,颇有雅士之风,他瞳仁呈琥珀色,眼神温和似可包容万象、蛊惑人心。她盯着季辞青的眼睛瞧着,无意间却与其四目相对,顿觉芒刺在背。
此人,危险!
她汗毛倒立,像是回到被野狼围住的柔然草原,记忆呼啸而来,她被柔然王室丢入觅食的狼群幼崽之间,狼群嗥叫声、王室子弟的交谈嬉笑声、布帛撕裂声不绝于耳,而她无暇顾及,只敢死死盯着头狼的眼睛,紧紧握住手中的利刃,做出防备的姿态。
此刻季臻的眼睛与狼瞳在她眼前脑海不断交叠,一时之间竟让她魔怔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对自己的敌意很浓,可是为什么,他们才第一次见……难道想杀她的人,真的就是他吗?思绪纷乱间,竟连文夔对那人说了什么也未曾听进半分。
“懋卿。”文夔已然上座,季臻甫低下头恭顺站立一旁。离开那人的视线,她才似从水面浮出得以呼吸,旋即调整好姿态变回乖巧的模样,亦站于阶前巧笑应承:“父王。”
“父王方才所言,你观之如何?”文夔拉住文懋卿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笑道。
“嗯?”她这回真真切切地露出了稚子的懵懂表情,方才发生之事她全然未知。
面前文夔瞧她这般,只道她不谙世事,劝道:“父王寻思吾儿多年在外,恐对华朝礼仪生疏,因而予一人方才请辞青做吾儿老师。懋卿应是个有福之人,城中多少贵胄意欲求师于辞青而不得,难得此次他不曾推拒,也算是予一人的薄面。”
“季臻得为天子献力,是季臻有福,不敢辞。”他说得好听,可文懋卿看得分明,他眼里没有半分恭敬,甚至嘴角的嘲讽之意也明晃晃的挂着,倒不知是给谁看的。
文懋卿垂眸,心忖季臻绝不简单,若真拜其为师,怕是要引火烧身,因而她推拒道:
“得季侯厚爱,是儿臣的福分,但儿臣不依制入学堂已是大不敬,要真令堂堂侯爷屈尊做起了宫内女史的杂事,无异于牛鼎烹鸡,恐于父王名声不利。”
她能感受到天子的试探,因而小心翼翼地往文夔身侧走近两步:“儿臣不惧担这误才僭越之名,只惜季侯大材无以施,亦忧父王被史官抹黑、为世人诟病,更惧此事被小人大做文章,显得我华朝埋没人才。万望父王收回成命,儿臣拜天子。”
文懋卿快步下阶欲行大礼,礼至一半却被人一手扯住臂膀拉起,抬头大惊,竟是季侯!
“懋卿愚钝,天子未动,季侯怎可如此?” 懋卿心头百转千回,这大礼是敬天子,无论是跪是起只有天子可受,此人丝毫不避男女大防,更胆大妄为到代天子行事。
“无碍。”文夔像是早已习惯般,抚掌解释,“辞青本乃宫中冢宰,掌工事及宫中银钱、内务,予一人见其昂霄耸壑,遂破格封其为侯。若是辞青教导懋卿礼仪倒也不算越矩……不过吾儿思虑周全,知疼着热,父王甚为欣慰。那便依懋卿所言,与弟妹一同在学堂受教。”
“唯唯,儿臣谢过父王。”文懋卿行礼,对季臻此人的种种猜测萦绕在她脑海,却又听得文夔唤来宫人带着她先入六英宫主殿内住着,她只好行礼离去。
踏出宫门,文懋卿对在身前引路的宫人道:“吾未曾拜谒众位夫人便回宫歇着实在不成体统,劳烦去请位知礼的女史为吾引见。殿外二人是父王应允懋卿的公子,着人为其引路回六英宫以免冲撞贵人。”
宫人称是,先是令人通报了天子,得令后即刻离去,懋卿则是又交代了几句衣物药品云云。文懋卿跟在引路宫人身后慢慢远离信阳殿,巨大的宫殿影子像是深渊一般把她吸进去。
她本以为华朝沦落此番田地定是天子身边无能人辅佐劝谏,可偏偏天子身边有一个谢遂南夫子举荐的季臻——谢遂南夫子怕是天下无人不知,满腹经纶、才贯天下,先前天子欲授其太傅之位,谢夫子却以利禄累身为由拒之——若是得他举荐,定非庸才顽石;
而这位大才举荐的季臻与天子之间,君不君、臣不臣,天子却恍若不觉甚至罔顾礼法:按照礼制,太师、太傅、太保三公为公侯,六卿为伯,大夫为子男,元士为附庸,季臻位列六卿却袭侯爵,此为其一;冢宰为天官,掌内务,天子却对其干预朝堂听之任之,此为其二;季臻屡次犯上,天子视若无睹,此为其三。
能短短五年便颠覆朝堂之人,又怎会甘心居她师长从此为她所困?要知道一旦季臻为王姬之师,今后便会与她被牢牢绑在一起,再想有什么动作,不免要被掣肘……文懋卿双目圆睁,蓦然醒悟,也许这正是父王想要的结果!
这么一来,方才殿上二人间诡异的和谐便有了解释,父王并不信季臻。
她思绪一转,既然父王想让季臻与她扯上关系,那么她的拒绝会不会引起父王的怀疑?
“回长王姬,奴已打点好了,姜女史已候着了;王姬的两位公子也有寺人领着,请王姬安心。” 先前离去的宫人回来禀报。
不会怀疑的。
她殿内可是新收了两个麻烦,秦家后人,她一回朝就被此二人利用——可这也大大方便了她,毕竟掀风浪者必得先藏拙,像她这种急于丰满羽翼,不惜从罪奴中招揽门客最后被利用的傻瓜,能有什么好提防的呢?
懋卿笑着向宫人道谢,示意她带路,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信阳殿,一抹轻笑溢在嘴边。
“新得季侯规勉,”她想起父王说过的话,喃喃道,“笑话。”
先成为笑话的是她自己。
她夜夜回忆的宫廷规矩换了不少,也因着幼时她本就是个不在意礼数的孩子,彼时不会有人责怪纠正她,故而此刻她在宫人眼中如莽妇一般频频出错。
先是她下意识走到最前端,被掌礼仪的典妇功规劝当有宫人先行引路,以防贵人相撞;再是她步步谨慎,又被规劝有失王姬之姿;后是她不知迎面而来的世妇为何人,竟仿着世妇的行礼回了礼,吓得对方三拜请辞。宫人们窃笑,她也不恼,只是红着脸一起跟着笑。
总之,她那在外如月如竹的气韵残忍地被扒了下来,条条桩桩告诉她真的离开了五年。
“王姬请先入此处,随后便有宫人服侍沐浴。”引路的宫人垂首,“天子踏处,必先焚香而后入。”
文懋卿只道自己在外的五年里宫里又有了新规矩,由着几位宫人去衣净身,其中还有两位年长的老宫人,于是她温和笑道:“不过沐浴杂事,怎敢劳烦姑姑,让她们服侍便罢。”
两位姑姑端庄有礼,回答:“为王姬焚香是奴的福气,怎会是杂事。”
懋卿应下,两人对视一眼,细细擦拭文懋卿的身子,懋卿觉着奇怪,两位姑姑的手法与其说是沐浴,不如说更像一种检查,看见她小臂上鲜红的朱砂,甚至用香巾抹了几道。
“姑姑?”
“想来王姬在那边受苦了,”沐浴的姑姑面露心疼之色,“这手都粗糙、晒黑了不少。”
文懋卿扯着嘴角笑笑,想把撕碎她高贵伪装的双臂收回来,可又觉得是此地无银,因而垂着头沉默不语默默防备起来,还未等她试探,两位姑姑倒吸一口冷气,握住她手掌不住颤抖。
是握住那刺客剑刃时所伤,这时被二位姑姑发现,文懋卿下意识觉得还是瞒住为好。
两位姑姑对视一眼,厉色问道:“王姬的手……是刀剑所伤?”
却说在文懋卿离殿之后,文夔率先坐会主位,却也不提为季臻赐座,他道:“此番懋卿回朝,不知又有多少闲言碎语,予一人已派人下去敲打整治一番;只是若是懋卿在柔然已受了屈辱叫别人留下把柄,终归对华朝国威不利……”
若是懋卿在柔然已受了屈辱,那便将知情者一应除之,将长王姬从前隐匿于人前。
季臻明白文夔的意思,拱手:“为天子分忧,是季臻职责所在。”
“懋卿毕竟是我华朝出使柔然的使者,想来那边也不敢亏待她。只是这个孩子自小就受了委屈也不愿意说,离家许久,予一人更是不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苦……终究是予一人亏欠懋卿。”
“天子爱女心切,有此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季臻拱手道,“只是天下臣子,自然要为天子分忧。季臻已经安排了两位为王姬焚香的姑姑,若见异常,也不可能瞒而不报。”
文夔满意一笑,眯着眼揶揄道:“懋卿甫一回国便得辞青青睐,此等尊荣,予一人日后定要与谢夫子好生炫耀一番。”
季臻听出文夔话中深意,拱手道:“长王姬为天子长女,仅得天子风流万一便若沅茝醴兰,可见华朝最有福之人便是天子。”
“辞青深得我心,”文夔大笑几声复问,“予一人听闻自你去年及冠,求嫁的女公子不计其数,不知辞青看上哪家女公子?若你有心,予一人为你做主娶了便是。”
“谢过天子,季臻未有想法。”
文夔也不是真的想为他与诸侯指婚,若此人有了除他以外的倚仗,难保不会生出异心。因而他转而问道:“既如此,辞青以为懋卿如何?”
季臻心中不爽利,面上却不显,愈发恭敬道:“长王姬姿容无双,季臻不敢肖想。季臻跟随夫子多年,入仕不过是感念天子气势非凡欲助吾主成事,不欲耽于儿女情长,若天子已无需季臻跟随身侧,季臻从此隐世。”
文夔快步下座,扶住季臻的双臂:“予一人本想着,虽礼制规定尚王姬者不得入朝堂,但予一人可为辞青破例;没想到辞青竟是如此想法,是予一人莽撞无度,今后予一人便不提此事。”
“天子,长王姬明月入怀,乃女子典范;季臻亦知褚司马长子今年十又有七,卓尔不群、英姿飒爽,若能得其为婿,一来天子赐福,褚司马感念王恩定鞠躬尽力,不敢有异心;二来昭示天下凡有功者必赏,使天下人臣于天子;三来王姬觅得夫婿,珠联璧合,岂不妙哉?”
褚司马战功赫赫,文夔已有忌惮,虽本意是制约季臻,但此时得到意外但合心意的答案,天子称善,心情大悦,唤人与他赐座,又道:“辞青,予一人一直对你信任有加,只是近几日东海鲛人仙药一事……”
殿外天色正好,声音传来已飘渺不可闻,大抵不过长生不死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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