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过众夫人,姜女史果然以教导王姬礼仪为由留下,只是宫内礼仪如此繁多,又怎么会是一夜能讲清楚的呢?于是姜女史又按文懋卿的请求,在大府派人来之前代掌六英宫女史一职。
坐卧行走立,文懋卿每日皆要练到姜女史挑不出错方停,先恭敬送走姜女史再回屋休整;见时辰差不多,又至蕲年宫巴巴地候着文夔下朝,定要伴父王身侧到午睡才走。
她也曾问过姜女史的名字,却被姜女史以贱名不堪入耳的理由回绝了,只说入宫之后大家都尊称她一句姜女史或者姑姑,让她也这么喊着。文懋卿心知姜女史此时还不愿与她牵扯过多,只道以后也唤她姑姑。
这日,按制文懋卿应在今日入学,并送束脩数条给师长,便央姜女史陪她一同前往,这才“不小心”叫姜女史发现这位长王姬身边竟无内侍外臣,因而问道:“听闻长王姬新收了两位公子,有什么好东西都为他们备着一份,怎也不见人在身边伺候?”
“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不急。”
文懋卿话中有话,姜女史不敢深究,只道:“若王姬信得过奴,便让奴为王姬去大府挑几位伶俐可靠的宫人伺候吧?”
文懋卿是天子宠爱的长女,姜女史又是宫内老人,大府不敢怠慢,当即拨下一寺人墨,二宫人瑾、瑜。姜女史细致吩咐几人准备学堂用具、拜师礼、衣着等事,又妥帖为文懋卿打点好便出发了。
方出房门,却见阶前逸与稚幽长身玉立,已是等待多时。
“王姬。”二人拱手行礼。
懋卿亦揖礼以回,无意间瞟见二人腰间分成两半的玉珏,一怔,逸含笑对她一点头,她亦笑笑不作他论,只回头对墨瑾瑜说:“姑姑和二位公子与吾过去便可,你们把用具等物交给他们,在殿内打点歇息吧。”
几人唯唯应承,各自散去。
未进学堂,便听得一悦耳女声道:“前些时候闭门不见,现在明明是见夫子,却还要顺便认认她这质子不成?实在无礼得很。”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了,姜女史听罢正要快步前去理论,被文懋卿笑着拦住。
姜女史不解,愤愤不已:“佑儿王姬从前便是个跋扈的性子,可好歹还懂得进退,今日实在是愚眉肉眼、不知好歹!”
文懋卿听着学堂里的争执,回神听见这么一句,只道:“虽宫中禁谈此事,可不知有多少人这样想。不过,第一个挑起事来的居然是佑儿……。”
姜女史也冷静下来,心想佑儿王姬虽是天下盛名谢家旁支所出,但因谢世妇坏了主家不入朝堂的规矩,在家族和宫中吃了些苦,因而向来懂得审时度势,不由疑道:“佑儿王姬以往从未留下话柄……”
那就是有意为之?文懋卿心忖,文佑儿此举着实奇怪,先不说她印象中的文佑儿聪慧灵动,与今日截然不同;但说这毫无作用的挑衅,不仅害不了她,反让自己处于风口浪尖了……但既然有人想挑战她,她当然要接下这个机会。
里头一稚气却沉稳的男声道:“长姐安好即是最珍贵之礼,何时拜见又有什么区别?”
“文聿策,难不成你要为她开脱不成?我问你,今日拜见夫子、拜见长姐,孰轻孰重?她故意冲突,该不该说?”
“你说的什么话,长姐来学堂怎么就是故意冲突?按你的意思,你现在站在这里也是故意挑事了?”一英姿女子驳斥道。
“自然都重,前为礼、后为情,并不冲突。”文聿策安抚那女子后道,“佑儿姐姐这般比较,倒显得不近人情。自聿策记事以来,母妃就教导聿策‘姐妹连肝胆,兄弟同骨肉’,聿策着实不敢忘,五年前长姐访邻国,聿策夜夜思虑。想想自己连离宫祭祀几日都对母亲思念不已,夜夜蒙被哭泣,长姐这五年在异国惊惧之情、思乡之情又如何是好?”
“聿策的母妃倒是位通情理的好人。”文懋卿说道,她对这位聿策王子及其家族了解不深,因而抛出话头想从姜女史口中得到些信息。
“王世妇温良聪慧,是寒族里少有的识字能写的女子,奈何出身低微,在宫中负责丧葬之礼;其兄王笙不过寒族士子,至今都只是秋官府司的小小士师。”
“王笙?”文懋卿又想起褚夫人所言三大寒族,问道,“王家也是三大寒族之一?”
“是,可少有人承认王家三大寒族的身份。若说谢家以文采名于世,董家以武德显于人,这王家靠得就只是溜须拍马了。”
文懋卿没说话,心忖溜须拍马更像是故意让外人看见的缘由,若此人真毫无真才实学,父王给他一个小官小吏也便算了,怎会让他在朝堂之上有名有姓。而这只出了个小小士师的王家,又是如何跻身三大寒族的呢?
里头似乎又有几个弟弟妹妹争起来,宫人寺人慌乱去帮忙,一文雅男子将文聿策拦到身后,另一双髻少女也拉开文佑儿和英姿少女,这些弟弟妹妹也不知怎么长的,各个柳树抽条似的,与幼时大不相同,这下吵起来声音混杂更是认不出了。文懋卿干脆放弃观察他们,转而去看学堂里的摆设。
华朝七岁起便有男女分席之说,因此在学堂里虽一同受教,但中间一条宽道将数张案几分在两列五排。右列中间三个位置都放着笔墨纸砚和带有精致绣案的手绢,应该就是那三位拉扯成一团的少女们的位置;左列位二、三有笔墨,刚好对应里面两位少年。
后面怎么会空出位置来呢?文懋卿看着后排与记忆对不上的三张空桌,问道:“宫中添了弟弟妹妹?”
姜女史顺着文懋卿的眼神看去,答道:“是。燕嫔今年年初诞下一子,天子赐名侨;宫伯吴兕有一妹被封为世妇,为天子诞下王姬,赐名从阳;王子洵早年间体弱多病,已然修道去了,只到年末会送来书信报平安,平日里云游四方是见不着踪迹的。”
“燕嫔是燕国人?”
“是,乃燕王与陆大司空同宗妹子。”
天子即位后,将四兄弟据亲属、功绩封诸侯王,分封于燕齐宋卫四地,在南方享有土地军队,这燕又是其中最大的诸侯之一,唯有齐国实力可大抵相抗,而燕王与八大世家之一、冬官府司的陆大司空乃表兄弟,因而燕陆常亲好。这位燕嫔背靠燕王和陆家,着实令人忌惮。
至于四弟弟文洵,似乎是她出使柔然前不久诞下的,其母妃为春官府司屈宗伯的长女,但诸侯宋王、卫王皆与屈家族有多重姻亲关系,若是想争点什么也不可小觑,现在云游四方……
“倒也肆意自在……”文懋卿自嘲苦笑一声,又将眼神移到五人身上,若以长幼之序看,那文雅男子应该就是她二弟弟文奚,地官府司苏司徒的外甥,与他多有耳语拉扯的双髻少女应该就是其同宗妹妹文沅芷,同属八大世家。
那么那个英姿少女自然就是受褚夫人喜爱的公孙嫔之女文潆泓了,公孙嫔飘然若仙,她幼时很是喜欢,也很得这位公孙嫔的喜爱,无奈公孙嫔香魂早逝,留下潆泓一人。
现在观潆泓开朗自信,文懋卿也很为她开心,又问:“那么如今公孙家送了何人入宫?”
“未曾有人。”
“公孙太师……倒是不惧。”文懋卿笑道,姜女史心里清楚当今天子多疑,公孙太师与天子少一丝关系就多一分危险,自然也便懂得文懋卿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未曾想过这位长王姬年纪轻竟有如此细腻心思,心下也多了几分打算。
文懋卿又看向座位前方,第一排右列空着的就是她的位置,左列也空着,她回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她的大弟弟文孜夫坐的。
她那个大弟弟,身世斐然,母家为最大的分封诸侯国之一齐国,其母正是齐王表妹昌平翁主,而齐王夫人又是虞司寇的亲姊,因此两家交往甚密,齐虞子弟多有联姻,因而八大世家之一、秋官府司虞家也成为文孜夫最大的拥趸之一。
四大诸侯盘踞淮水以南各地,八大世家公孙、简、邹位居三公,乃世家之首,褚、虞、苏、屈、陆分封五伯爵,再加上新兴三大寒族谢、董、王,这些年通过姻亲分利早已纠缠许久,形成错综复杂的对抗平衡之势,投射在这些继位者身上,却显得清晰不少——
文孜夫有大诸侯齐王、世家虞支持,文沅芷文奚同宗室皆由苏家庇护,佑儿归属谢家,潆泓背后为大世家公孙,文聿策出身王家,文洵修道,其背后的屈家和宋卫两诸侯立场无从知晓,文侨则有大诸侯燕王和世家陆氏保驾护航……
那么她自己呢?文懋卿在心里盘算着:她母后出身邹家,乃三公之一邹太保的嫡亲妹子,母后薨,邹家又送了旁支唯一的女子茈入宫为嫔;而她幼时受简太傅喜爱,简太傅逝后,太傅一位空置,其长子袭爵不袭位,简舒入宫为简夫人——这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但是……想起邹太保对她不甚亲热的模样,以及简家早不参政的境况;想到文洵背后的人也许转而支持其他人,又想到剩下的世家褚、寒族董,还有那个多出来的季侯……她暗叹一声,觉得找出刺杀她的真凶、获得她应有自保权力的日子似乎还很遥远,而她获得的天子宠爱远远不够。
只要太子或太女一日不立,她就还有机会。
是了,她的大弟弟至今未曾被父亲当作储君培养,盖因文孜夫……
“你是谁啊?孜夫是不是见过你?”
一男声在文懋卿身后响起,淳厚温柔,却又带着诡异不合声线的天真童稚。文懋卿回头,入眼见着一男子身材颀长,眉目如昼,煞是好看。
先天不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