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懋卿确定她没有见过眼前的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却似乎对她了如指掌。
女人摘下寺人的帽子,露出一张完整的苍白的脸,温和又锐利地看着文懋卿笑道:“殿下不是一直想见我吗?”
书卷气,才智过人,想见的人……文懋卿翻看她内衫袖口,是谢氏族徽,她不可置信:“你是谢弢?”
谢弢丝毫不介意文懋卿的冒犯,整好袖口拱手行礼道:“我是谢弢。”
文懋卿回礼,又问:“齐王谋反,对上元、宫内布防严控密防,你怎么入宫的?”
“因为兄长下葬那天,我就进宫了。”谢弢笑道,“齐王安排了一切。”
文懋卿心中悚然,谢弢是齐王的人?可一者谢家不入世,不可能参与谋反;二者谢弢如果奉齐王之命见她,又何须乔装溜进来?
但万一这也是齐王的鬼蜮伎俩呢?文懋卿抬眼看她,闭口不言。
谢弢却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了然般笑道:“我没有投靠齐王。”见文懋卿依旧在等她解释,谢弢问:“殿下不先请我坐下吗?”
文懋卿笑了,抬手请她坐在罗汉榻左手边,自己在右侧坐下:“谢氏家主,今夜缘何来访?”
“来报仇。兄长之死,我想要向文夔讨一个公道,所以我要入宫。”谢弢道,她的声音一直柔软而飘渺,“作为交换,我为齐王谋划将齐兵调入上元宫中。我有计谋,他有权力,两相成全。”
“季臻不想谢家卷入政斗,而事关你父亲,你也不可能帮我。齐王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夫子死前称你才智无双。”文懋卿无奈笑道,“借灯会之日调动万千精兵入城入宫却无一人发觉,当真受得起此称号。”
“再聪明的人,不识真相也会做蠢事,这也是我来此的原因。”谢弢起身一揖,“齐王血洗信阳殿,我很抱歉。”
“谋者何罪?兵者何罪?惟罪其主。”文懋卿将她扶起,摇头叹气道。
“谢弢愿解你围困之苦,以赎颟顸之罪。”谢弢道。
“助当今太女逃脱,你还能全身而退吗?此例一开,谢家还能拒绝朝廷招揽吗?”文懋卿婉拒。
谢弢一愣:“文懋卿,多谢你。可我助齐王那一刻,已经是错了。”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可我却不想要挟你为我一错再错。”文懋卿说。
“你好心是真,可心有底气也是真。”谢弢笑道,“殿下若无逃脱之法,就算拉整个谢家入仕也必会说服让我帮忙的。”
文懋卿低声笑得痛快:“谢家主所言极是。”
谢弢拱手:“不过谢弢有一问请教殿下。”
“请讲。”
“我调兵迅猛,殿下是如何逃脱齐王洗兵?”谢弢目露探究,“我竟不知殿下何时藏起府兵。”
文懋卿心想,以谢弢之智,就算现在不说,她也总有一天会查出真相,不如直接告诉她,也免得她探查之时引起齐王怀疑,徒生波澜。因而她道:“卫风是我的人,信阳殿动乱之后,我的府兵已尽入齐王之军。”
谢弢面色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那神龛中兵册?卫风给出的兵册?”
“你觉得,谁手里的是真的?”
“这……卫风早先为虚名离开公主府,不可信。真亦是假,假亦是真。难道神龛中是真的?”
文懋卿摇头。
“所以卫风手中的是真的!那他如今将真兵册交给齐王……”
“卫风要假意叛变,我怎会给他真的?自然都是假的。”文懋卿笑地眉眼弯弯,“卫风这一步棋,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在齐王发现这是假兵册前,将我的府兵藏入齐军。”
谢弢忽然道:“是你早先送去简府的书册,你一定用隐秘办法将兵册藏进其中。”
“我确实用拆字法藏了信息在谢夫子书册中,却不是兵册。”文懋卿又笑,“是告诉他们。若我无力对抗齐王,他们该如何救我出宫,南下求援。”
谢弢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饱含钦佩赞叹,她问:“那兵册究竟在何处?”
“从前兵册在何处,新兵册就在何处。”文懋卿说。
“天官府司。”谢弢叹道。
她忽然也想通了文懋卿的计划:“你重整兵册,只是为了将齐军、禁军和你的府兵混在一处。齐军潜入上元,根本不可能携带兵册,你不是想阻止齐王,你只是在拖延时间。”
“是,他按照兵册清扫异己,却发现自己的兵也在其中时,自然就明白卫风兵册是假。等再怀疑到简家身上,最后才发现兵册就在天官府司,最快也要半个月。而且,我猜他们连书册的拆字法也破译不出来。”
那毕竟是闺阁女子玩闹所得,他们何从下手?
“可这兵册却对他们毫无作用,他们根本区分不了三军将士。”谢弢像是想到文懋卿府兵和禁军浑水摸鱼的样子,不由笑了。
文懋卿也笑了,谢弢又问:“可你又是如何得到齐军将士信息?”
“赵粤发放饷银衣物,张榕提供禁军兵器,他们自然对所有将士的信息了如指掌。”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真乃天生帝王。”谢弢再叹,“看来确实不需要我多此一举。”
文懋卿却转了转眼珠:“非也,懋卿真有事请家主伸出援手。”
“殿下请讲。”
“我想见一见陆司空陆羽。”
谢弢失笑:“殿下还真是会给谢弢出难题。齐王把朝之下,陆家人进来已是不易,何论陆家家主?”
“可你一定能做到。”
“你只说要见陆羽,却没说是把他送进来见你,所以谢弢只好把你送出去见他了。”谢弢抓紧时间跟文懋卿交换衣物,“殿下,劳烦你当一当春官府司执礼了,有人接应你。”
二月二十,谢弢借齐王昊蕉台占卜祭礼一事,安排文懋卿潜入祭礼队伍。文懋卿办成宫人离开东宫,匆匆往谢弢说的地方赶,却看到她所言接应之人——
董承宣。
他一言不发将春官府司的衣物递过来。文懋卿一边换衣服一边笑道:“原来董家兄弟表面不和,实际都为季臻所用。那么你哥哥也跟着一同南下了?”
“……殿下……”
“不知师兄是否安好?”
“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所以你们果然有暗探联络他吧?”
“……”董承宣彻底冷着脸不说话了,说多错多,他方才不该心软。
文懋卿却抿着嘴笑起来:“我无意戏耍于你,确实是想知道师兄安好。”
董承宣面色缓和,转而她又问:“你们的探子那么厉害,父王那边可有消息?我们的人,一个都混不进去。我很想知道阿爹怎么样了……”
董承宣抬眼看了看她的神情,恳切不似作假,因而委婉道:“天子被囚寝殿,除文孜夫无人可进。”
“那么,他可康健?”
“是。天子不曾受苛待。”
文懋卿道谢,想知道父王的情况是真,可她也带了心思试探季臻布了一局怎样庞大的棋局;果然,宫里也有季臻的眼线。正要继续问问董承宣都是怎么知道的,却发现春官府司的队伍已经过来了。
董承宣与其中一名执礼对过眼神,那女官立刻借故离队,往这里走来。文懋卿顺利替换进去。
昊蕉台,齐王与文孜夫站在天子之位,高高看不清人脸。六卿站在阶下最前方,文懋卿跟着前方的执礼一步步前进,听齐王按照他们的计划,开始宣扬太女病弱,是否不利于社稷,而孜夫王子灵台顿明,是否又是天降大任。
文懋卿站定在陆司空身后,观察左右都离他们十数米,才低声寒暄道:“陆司空难道服气么?”
“殿下请谢家主相约,不知有什么话要对陆某说?”
他开门见山,文懋卿也不弯弯绕绕:“臧、谷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博塞以游,皆亡其羊。”
陆司空一顿,问道:“殿下何意?”
“只是感慨,”文懋卿道,“懋卿险如臧,陆司空险如谷。”
“陆某安枕仓满,牢固气蕴,何险之有?”
“晋献公伐虢,以美玉宝马为饵诱虞君,虞君不听宫之奇谏,让道于晋,晋献公去时伐虢返时灭虞;今恶狼当道,陆司空若姑息,与虞君无异。”
“殿下与齐王皆为虎狼,陆某进退维谷。昔者赵人乞猫灭鼠,鼠尽而其鸡亦尽,其子曰去之。”陆司空道,“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陆某恐之。”
“懋卿如赵人而非赵人之子,吾之患在鼠,因其窃食衣,穿垣墉,毁器用;不在乎鸡尽。”
陆司空犹豫半晌,又道:“今所谋者一,今日同盟他日反目,损者众;虎狼相争,伺机而动于某为佳。”
文懋卿闻言笑道:“今日陆司空与其势均力敌,尚有胜算却师出无名,便是赢了也是元气大伤、受天下责骂。懋卿有名却苦于无得力之师,你我联手必胜之;他日懋卿被戮,齐王吞并懋卿府兵和禁军,陆司空无望胜之。”
文懋卿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她军力虽微,却仍不可小觑,若被齐王吞并,燕王便再无胜算,也是逃不过被除掉的命运,哪怕最后齐王与文懋卿两败俱伤,燕王此时出手,难免会让文侨留下弑父杀君的千古骂名。
“殿下何谋?”
“易粟以水,浮糠水上。”文懋卿笑道,陆司空微皱眉头,似有不解,文懋卿却再也不答,只道若他同意,便修书一封给燕王告知上元局势,又让陆家人与她的人相配合。
陆司空既然决心与文懋卿结成同盟,也便不再别扭,应声答应:“一切定如殿下所愿。路途遥遥,陆某止步于此,愿殿下早去早回。”
文懋卿亦回道:“多谢陆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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