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懋卿重新举起重弩,想到:“哈里塞,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吉吉,扎针。”文懋卿手臂颤抖着,完全抓不住弓,强力之下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吉吉试过劝她许多次,但根本没用,这位上元的太女殿下已经发了疯,不听所有人劝谏,一意孤行地要拉弓射箭,可她琵琶骨被穿之时便留下隐疾,轻巧弓箭也便罢了,强拉重弩只会感受裂骨之痛,每次都要靠吉吉施以针灸才能挨过。
“季臻季侯劝劝殿下!”吉吉余光见潆泓过来,小跑到她身前拜道,季臻却说:“给她扎针。”
“啊?”吉吉惊骇,想了想以为季臻不知道文懋卿伤势,正要解释文懋卿强行施力的危险,却见季臻已经走到了文懋卿身边,为她调整拉弓的姿势。
“扎针。”
文懋卿都这样说了,吉吉怎么可能真的忍心看文懋卿痛晕过去,叹气为文懋卿施针,季臻就在一旁看着,连表情都没有变过,吉吉心里生气,又不敢发作。
“阿起告诉你我在这里?”文懋卿瞄准远处的箭靶子,问道。
季臻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也不说话,看文懋卿依旧挽着弓,明明她连手都在抖,可她脸上的肃杀之气却让人不敢小觑,“嗖”一声,箭从手中飞出去,却险些脱靶。
“手臂端平,用你的左边肩膀对准靶子,左脚向外倾斜一些。”
文懋卿依照季臻说的照做,果然感觉开弓时右臂负担的重量少了许多,再射出一箭时,离靶心近了些。她擦去额上的汗珠,又执箭欲射,季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许久,季臻才松开她放她继续挽弓,如此反复皆是不发一言,文懋卿一开始不懂,直到她发现她叫吉吉扎针的次数愈来愈少,而右肩的痛感愈来愈弱,才发觉原来季臻是以这样的方式保护她。
文懋卿推开季臻的手,自己每挽弓一次就停下来休息一阵:“想起来,轻弩也是师兄教我的。”
“我知道你恨他,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去杀了他。”
“哈里塞!”临时驻扎的营中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女音,叫得正是齐军此刻的主将——柔然王子。
是文懋卿,她右手拉弦持箭,虽右臂持续传来的剧痛告诉她要停止,可是她的心回忆着练习箭术的日夜,叫她继续。
哈里塞骑着马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支利箭正中哈利塞右眼,一支利箭“咻”一声擦过他的面颊插进地上,战马受惊抬起前蹄,却被马上之人牢牢拽住,哈里塞痛呼一声,抹掉脸上的血,凌厉地看向他的宿敌,文懋卿似乎轻蔑讽刺一笑,放下弓箭。
“凭你也想杀我?”他狠心拔出插在右眼上的箭,叫旁人都为之战栗。
“我拿不起武器,可是我的将士可以、我的百姓可以,我杀不了你,他们可以!”文懋卿皱了皱眉,“哈里塞,你不明白土地和家园、亲友和爱人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你根本不懂一个国家的意义,一个民族的力量,一个文明的重要性,你能想到的就只有毁灭、杀戮和野蛮;你不惜一切代价地想杀掉我,不过是因为你曾输在我的手上。”
“可是输赢之争,对一个人而言是最无用且无趣的争斗。我要跟你争,我们要打这一仗,是因为身后有我们要守护的亲人爱人和朋友,因为我们热爱着我们生活的土地,因为我们要我们的文字、要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习俗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因为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信仰,永远不死!”
文懋卿将弓箭扔在地上,不顾依旧颤抖不稳的手,转身拿起鼓槌,一下一下敲在结实的鼓面上:“吾文懋卿在此立誓,今后有华一朝,无和亲、无割地,不以妇孺换安宁、不以民脂求和平!”
鼓声按照约定响了五声,文潆泓与谷孙举起长枪喊道:“杀!”
华朝军队一鼓作气冲上阵去,身后擂鼓声不停,他们冲阵身影亦是不歇,兵戈相接之声不止,血肉横飞、火光遍野。
文懋卿为将士擂鼓,不知敲了多久,周围兵士为她保驾护航,与敌军厮杀,她脸上溅了许多鲜血,可是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值得她做的事。
柔然人、齐国人被打得四零八落,哈里塞捂着瞎掉的右眼看着节节败退的己军怒骂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哈里塞!束手就擒,今日定叫你首尾不相顾!”正是董承铎大军从东南压阵!
“王子,有人从后方包抄!我们还是快逃吧!来日方长啊!”
“他们怎知我们布防!”哈里塞怒道,可前有狼后有虎,实在不允他留下,再三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从北门逃跑。
只是他们往回逃,让齐军以为他们已然输了,纷纷丢盔弃甲;华军见状,气势更甚,有欢呼喝彩之势。
“莫给他们喘息休整的机会!”文懋卿喊道。
谷孙听令,举旗振臂道:“将士们,齐贼叛国、残杀同胞,柔然无耻、侵犯我朝,我们冲上去将他们灭了!绝不给敌军重来的机会!”阿起身后传来阵阵高呼应和,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华军听令!”文懋卿厉声道,“活捉哈里塞!活捉公子解!”
哈里塞部众自以为从攻势较弱的北门逃走最有利,未料阿起与子丕等候多时,将他们吓得七零八落,抓得抓,杀得杀。
狼烟渐息,夜幕之中只余营中暖黄灯火与初歇零星战火;尸首遍野,阿起擎着火把领人搬运清点尸体,按照文懋卿命令要将他们厚葬,又命人将降兵一一记录在册以便文懋卿将之重新肃整成军。
又断断续续打了一个多月,齐国终于亡了。
“殿下,人带来了。齐王夫人刚烈,想将孩子都掐死,被属下拦下了。”谷孙道,“这个孩子刚刚被掐得晕了过去,吉吉医女已救醒,请殿下处置。”
文懋卿身子僵住,痛苦地阖眸皱着一张脸,她深吸一口气:“给他松绑,你先下去吧。”谷孙看了看还不足他腰高的孩子,认定他对文懋卿并不能造成伤害,因而唯唯退下。
文懋卿坐在桌前,摆好几碟糕点,低着头道:“饿了么?吃吧。”
那孩子被冻得脸颊和鼻头通红,不敢动,只仇恨又恐惧地看着文懋卿。
文懋卿嗤笑一声:“吾要杀你,你还留得到现在么?”
孩子怯怯地走到桌子前,离文懋卿远远的,迅速地伸手抓起糕点就往嘴里放,也不怕被噎着。
文懋卿倒一壶水推给他,那孩子却以为文懋卿要对他不利,死死咬住文懋卿白嫩的手臂。
文懋卿吃痛皱眉,却还是没有甩开,用另一只手将茶水推到他面前,孩子哪怕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却还是咬住不肯松口,力道重得让文懋卿肌肤上立刻多了几个血印,他喊道:“坏人!你想杀阿爹!他是慈父良夫!”
“他是慈父良夫?”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文懋卿怪异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更似猛兽悲鸣,吓得那孩子后退两步。
“他是!”
文懋卿怒极,抓住那个孩子的肩膀:“他是慈父,所以让天下慈父尽亡;他是良夫,所以使天下女子尽失夫郎!”
“他侵我华朝土地、戮我华朝战士、辱我华朝女子,与你一般大的孩童从此孤苦伶仃,与你祖母一般大的老人从此再无所依;与你母亲一样的妇人从此丧服白簪……”
“你胡说!”孩子一拳砸在文懋卿肩上,“阿爹是好人!所有国民都喜欢他,赞颂他,你凭什么说他不好!”
“你等着,我们死了,阿爹一定会为我们报仇,齐国百姓一定会杀了你们的!”
是吗?文懋卿忽然陷入恍惚,在她、在上元臣民看来,她自是正义之师,可在齐国百姓看来,她也确实是令他们国破家亡的罪人。
她忽然笑得更大声了,原来是非黑白,从来只掌握在人身上。
她忍住鼻子酸涩,压下泪意,重新恢复一张坚毅的、没有波澜的、永远温和的脸,看也不看那个孩子:“没有人可以杀了我,你就待在这里,随后会有人带你回你娘身边。”
她走出营帐,总归是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文懋卿寻到阿起,问道:“哈里塞和公子解呢?吾要亲自处置二人,阿起,你把他带到淮水边,召集华军、降兵。”
“唯唯。”阿起拱手道,即刻去办,文懋卿亦转身慢悠悠往淮水走去。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轻一些、又重一些,就像当年浮在水上的花灯,看似漂得又快又猛,实际上被流水磕得头破血流,最后也不知道能漂多远,能漂到哪里去。
夜里河边的风又急又猛,她冷得有些想哭,可是她不敢,她是那么多人的支柱,她不能哭。
“殿下。”阿起行礼,文懋卿回过头,呼出一口白气,众军士已然肃立等候她命令。
她施施然俯身三行礼,掷地有声:“众将士皆是护卫华朝的英雄,懋卿一礼以示敬意感激。懋卿监国不力,养此祸患,二礼以示歉意罪己。齐国已除、外族下狱,懋卿三礼愿各位将士继续与懋卿一同夺回上元,诛杀叛贼,守护华朝疆土、百姓。”
“至于敌军首领……”文懋卿一个眼神示意,阿起吩咐道:“带上来。”
公子解与哈里塞被五花大绑,被将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直接被按着跪下。文懋卿抽出阿起的佩刀握在手里,笑着看向哈里塞。
“殿下?”阿起担忧地看向文懋卿,却见文懋卿安抚着对他摇摇头。
“怎么,想杀我?”哈里塞故作不屑道,只是他眼中惊惶难掩,文懋卿知道他怕了。再看公子解,他眼中有惧怕之意,却强忍不出声。
“柔然哈里塞,”文懋卿不看他,面向兵士道,“屡犯边境,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不诛难平众怒!今日以他头颅,祭因战丧命的华朝儿郎,祭因他流离失所的妇孺老人,祭吾朝久不能归的土地,祭吾泉下难安的祖宗先人!”
哈里塞还在拼命说着不能杀他的理由:“你敢!我是柔然王子!我是——”
她却没有给哈里塞反应的时间,双手握刀生生将哈里塞头颅斩下,鲜血喷在她的脸上,她颤着手抹去。
公子解跌坐在自己脚上,颤抖地出声:“你不能杀我,我父亲尚在上元!你……你不在乎上元宫中众人的性命嘛!”
文懋卿停下脚步,公子解见有戏,喜道:“这样,你留我性命,届时与我父亲交换人质,救出你父王,如何?”
文懋卿笑了笑,摇摇头。
公子解慌极大骂:“诸位将士,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如何能追随!谁要是放了我,美女宝马,金银珠宝,身份地位,我什么都给你!”
文懋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众军,阿起、谷孙出列率先跪下拜道:“吾等愿誓死效忠殿下!”
将士亦是跪下拜道:“吾等愿誓死效忠殿下!”
呼声不止,山川为之震动。文懋卿手起刀落,再斩一人头,淮水之血,不一会儿就被冲散。
她高声道:“待安置齐国百姓后,启程上元!”
元穆十八年九月初三,那个堪称华朝雄主的齐国,亡于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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