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天刚蒙蒙亮。
千雪站在芳华院滴水檐下，看着几个粗使婆子埋头苦干。
扫帚沾满冷水，用力擦洗廊柱和门窗的每一处雕花缝隙，那架势，恨不得把积了一年的晦气霉运都刮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劣质皂角味，还有一丝刺鼻的硫磺水味。
“千雪姑娘，”素丹提着一个新糊的红纸灯笼出来，上面墨黑的“福”字倒着，素丹是杜氏派过来顶替锦书位置的丫鬟，原是她屋里的二等。
素丹声音温柔，“门神，桃符都换过了，您看看可还有疏漏？”
千雪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院门，朱漆门扉上，新画像门神怒目圆睁，两边的桃符写满了祈福的谶语。她点头。
“齐整了。”心里想的却是，这驱邪避祟的桃符，真能挡住人心里的鬼蜮伎俩？
午后，整个府邸骤然肃穆，千雪随四小姐前往祠堂远远便听到鼓乐丝竹的庄重乐音，祠堂内香烟缭绕，烛火通明。
祭祖大典由国公爷吴正明主祭，他身着吉服，神色端凝，率领长子吴景元，次子吴景舟，以及年纪虽小但也勉强站稳的三少爷吴景阳和四少爷吴景云，在祖宗牌位前一丝不苟地跪拜。
诰命在身的老国公夫人和杜氏及大奶奶卢氏也在一旁肃立行礼。
供桌上，硕大的猪头，褪了毛的整鸡，张着嘴的肥鱼和堆积如山的糕点瓜果，摆的满满当当。
千雪和其他丫鬟婆子们只能垂首立在外围廊下，连大气也不敢喘。
四小姐吴玉瑶在人群前列，身姿端正，脸上是和年纪不符的沉静，千雪目光掠过站在男丁队伍边缘，显得有些敷衍的四少爷吴景云时，恰好看到他飞快地，带着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他亲姐姐的后背，随即又垂下眼皮。
千雪心想这黄姨娘把亲姐弟教成了仇人。
天色擦黑，各处红灯笼次第点燃。
丫鬟仆妇们都换上了能找出来的最好衣裳，芳华院的下人们也得了恩典，分到了新浆洗的干净布袄和额外的份菜肉食，在各人屋里小桌前搓着手，脸上泛着油光，等着难得的年夜饭。
国公府的花厅烧得跟暖炉似的，满眼红绸刺得人眼晕。
千雪和素丹一左一右在四小姐吴玉瑶身后跟着。
千雪低眉顺眼，眼风却跟小刀子似的，把厅里一干主子全扫了个遍——这可是一锅出啊！
这是第一次她把府里的主子认了个遍。
两张紫檀大圆桌摆开，主桌上，老夫人端得像尊泥菩萨，脸上倒难得带点笑影子。国公爷端着酒杯跟身边的二儿子吴景舟聊着什么，爷俩能说一块去，国公爷和吴景元关系不是说不好，只是话题没那么多，吴景元走的武举的路子。所以比起吴景元，国公爷吴正明和擅长读书的吴景舟更能说一块去。
国公夫人杜氏笑容滴水不漏，正跟大奶奶卢氏说着不咸不淡的吉祥话。
小辈这桌就热闹多了。
“玉瑶妹妹，你这新打的缠枝莲簪子精巧，配这身鹅黄袄子正好。”二小姐吴玉容亲亲热热地捏了捏四小姐的手，眼神是实打实的喜欢。
吴玉容生得温婉大气，笑起来眼角弯弯。
“玉容姐姐给的料子好。”吴玉瑶脸微红，也笑。千雪知道，这俩庶女姐姐妹妹的，是真亲近。
“嘁，”斜对面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哼，三小姐吴玉颜把手里镶银头的木筷子“啪”地往青玉小碟上一搁，“过年打扮得这么水灵，显摆给谁看呢？”
吴玉颜眉毛挑得老高，看吴玉瑶的眼神就跟看根刺似的，桌上空气凝了一瞬。
吴玉瑶脸上笑意淡了点，没接茬，低头抿了口果子露，素丹不动声色地把手边那碟吴玉瑶爱吃的蜜汁莲藕往她面前推了推。
“三姐这话说的，”对面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四少爷吴景云突然抬起眼皮，嘴角扯了个假笑，冲着吴玉颜说话，眼睛却瞟吴玉瑶，“咱们四姐姐水灵，碍着谁的眼了？”他话里像帮着亲姐，可那眼神凉飕飕的，还带着点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一奶同胞，生分得跟仇人似的！千雪心里明镜儿似的，黄姨娘那儿埋的根由。
“哎呀！鱼！娘说我最爱吃鱼了！”五小姐吴玉珠压根儿没嗅到火药味，小胖手迫不及待地想去够中间那尾松鼠鳜鱼，旁边的嬷嬷赶紧笑着给她布菜。
最小的六小姐吴玉瑛正专心玩手里的布老虎，拿筷子戳着碗底“铛铛”响。
三少爷吴景阳是夫人嫡出的宝贝蛋儿，捏着个赤金嵌宝的小酒杯玩，见场面有点僵，奶声奶气地打圆场，“吵什么，过年都和气点！”
大人桌那边也看过来了，国公夫人眼神略沉地扫了吴玉颜和吴景云一眼。两人顿时收了声。
“都是自家姐妹兄弟，口舌无谓。”二小姐吴玉容温言细语，声音不大，却带着份量。她举杯，“都举杯，敬爹娘和祖母一杯安康！”
这话一锤定音，众人纷纷举杯应和，觥筹交错，丝竹又起，刚才那点火星子被热闹的祝词压了下去。但刚才那几个来回小刀子甩的，在场的心思透亮的，谁能看不明白？
吴玉瑶端着杯子，看着二姐温和却有力的脸，心里踏实不少，千雪默默站在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这花团锦簇底下的暗流，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还冷。
她伺候的小姐要争前程，身边个个是牛鬼蛇神，今晚这一场小小的“团圆”大戏，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路还长着呢。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
国公夫人杜氏含笑开口，“孩子们，辞岁了。”
小辈们纷纷起身，按长幼走向主桌给老夫人和国公爷，夫人叩头辞岁。
轮到小辈们互相拜见。
吴玉容先向哥嫂致礼，轮到吴玉瑶时，吴玉瑶福下身，真心诚意地道，“玉容姐姐来年事事如意。”
吴玉容笑着还礼，塞了个沉甸甸，绣着并蒂莲的荷包进她手里，“瑶芷妹妹也安康顺遂。”眼神真挚，祝福也是真心实意。
轮到三小姐吴玉颜时，她下巴微抬，虚扶一下吴玉瑶的肘，“四妹妹客气。”将一个明显分量轻些，绣工粗糙的荷包随手递过来，皮笑肉不笑。吴玉瑶道了谢，看也没看就递给身后的千雪。
四少爷吴景云一步三晃地过来，对着吴玉颜作揖嬉笑，“三姐姐妆金玉戴明珠，越发尊贵了！”那副油滑嘴脸跟对亲姐判若两人。
轮到吴玉瑶，他草草一拱手，“四姐姐，”连祝福词都省了，眼神掠过她身后的千雪和素丹，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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