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装模作样地给顾青杳收拾屋子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他转过身去,来人身形和顾青杳相似,是以隔着窗户纸看影子让他以为是顾青杳回来了。
顾青荇推门进来,看见杨骎在屋子里,挺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姐夫你在家呢啊,我大姐姐呢?”
一听小姨子没改口,还管自己叫姐夫,杨骎立刻认定顾青荇是可以拉拢过来的同盟,心情大好:“她……出门了。哟,小姨子,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你这是彻底长成大姑娘了。”
十八岁的顾青荇身形与步态与顾青杳几乎如出一辙,只是面目像她的生母,比起姐姐的娴静,她是个细眉细眼的娇俏长相。
顾青荇读女学前都是跟着顾青杳住在这里,因此轻车熟路当自己家一般,一点也不见外,:“大姐姐也是这么说,我和师父出去游历了三年,回来都是大人了。”
“我听说了,你现下已经进了内廷当女医官,”杨骎殷勤地给这位三妹妹拉椅子倒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顾青荇还是有点孩子心性,抓起桌上的瓜子干果来吃:“大姐姐找我回来的,奇怪,我来了,她自己又跑出去。”
“你姐姐也真是,不说你回来,我烧几个菜给你吃,”杨骎搭讪着,跃跃欲试地要把顾青荇往己方的阵营里拉,“我说小姨子啊——”
和顾青杳不同,顾青荇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性子,坐下先喝了一杯水,然后也看不懂杨骎试试探探要给她递话的神色,颇为烦恼地直接开口:“姐夫,那个事,大姐姐跟你说了吧?”
这小姨子说话不明不白,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并不知道他跟顾青杳是个什么情状,显然还拿自己当亲人,这么一来,岂非很有文章可做?
杨骎什么也不知道,然而并不影响他云山雾罩地把问题给打太极回去,显得他跟顾青杳没有一点嫌隙的样子:“她说是跟我说了,但我觉得关键还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顾青荇这才颇为懊恼地垂下头,手里握着杯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良久才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着来问问大姐姐的意思……毕竟你们俩……”
犹犹豫豫地,顾青荇看了杨骎一眼,欲言又止地把话头子给收了回去,杨骎只对跟顾青杳有关系的事上心,眼前妻妹的少女情怀,他不懂也不想懂,无非不去泼凉水罢了。
但顾青荇却似乎有些着急似的,抻着脖子往门外看:“大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姐夫,问你个事行吗?”
杨骎闲着也是闲着,正是拉拢小姨子的好时机,于是和颜悦色地答道:“行啊,怎么不行,你问。”
顾青荇也不扭捏,开门见山就问:“姐夫,你在官场行走的日子久,你觉得卢晔,卢大人这个人怎么样?”
杨骎现在一听这个名字就来气,找到机会就得对此人进行诋毁:“不怎么样!十分不怎么样!六亲不靠、官声不佳、当初使劲儿上折子参我,可谓混账至极!”
杨骎在整个顾家向来有很高威信,听他这语气,顾青荇显然是采信了他的话,表情瞬间从懊恼到了懊丧。
顾青荇不无担忧地问:“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难道大姐姐不知道吗?你没跟她说吗?”
杨骎一拍桌子做作地显出无奈的样子来:“说了啊!反反复复地说,真的,小姨子,你也得劝劝她,听人话,吃饱饭,不能光看表面……”
顾青荇到底还是年纪轻,沉不住气,三言两语就被杨骎的情绪带着跑了:“那大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杨骎觉得是时候把小姨子拉进同仇敌忾的阵营:“就是啊!嫁人是大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决定了呢!那不得好好挑一挑啊!”
顾青荇也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盟:“姐夫,那你帮我劝一劝大姐姐好不好,就说……就说青荇年纪还小,不着急嫁人,或者、或者你就把那个卢大人怎么不是个好人跟大姐姐再说说,我从小都听大姐姐的话,但这回我是没了主意了,大姐姐叫我嫁给卢大人,我这心里还是不得劲儿……”
杨骎正要一拍桌子满口答应,却听得顾青荇这样说,疑心是自己耳朵塞了驴毛,愣了愣,开口问了句:“你姐姐让你嫁给谁?嫁给卢晔?”
顾青荇满腹心事地点了点头:“卢大人找她提亲了,大姐姐说,父母不在身边,她可以做得了我的主。”
杨骎一转眼珠子,还是觉得这事峰回路转得叫他难以置信:“那个卢晔他不是喜欢你姐姐吗?怎么要娶你呢!”
顾青荇这回是真找到知音了:“是啊!连姐夫都知道他喜欢的是大姐姐,我虽然年纪小,可我也不瞎,大姐姐没嫁给你那会儿,他追大姐姐追得也挺紧的,现下又来招惹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敬大姐姐,也感激大姐姐送我上学,可……可我也是个人,断不会接受这种以身报恩,更何况是这种——反正我可不答应!”
杨骎心中觉得大为荒唐,同时又感到大为喜悦,喜悦的是顾青杳跟卢晔没瓜葛也没打算有瓜葛,以至于那点荒唐的情绪,他挥一挥手就烟消云散了。
只要不是顾青杳,卢晔娶谁都行,娶小姨子堪称良配,他这人品貌过关,杨骎得意时他不曾趋炎附势,下狱时也没落井下石,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是君子之中的君子了。
就在杨骎对卢晔的观感原地转了个弯,在心中对他默默竖起大拇指的时候,顾青杳拎着菜篮子回家来了。
顾青荇先耐不住站起来:“大姐姐!”
顾青杳看了一眼杨骎,对他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去看妹妹:“□□笋耽搁了点时间,中午留在家里吃饭,给你烧春笋板栗炖排骨吃。”
顾青荇显然没有吃春菜的心情,她是个竹筒倒豆子的性格,心里边是一句话也藏不住:“大姐姐,连姐夫都说卢晔那个人不行,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嫁给他呢!”
顾青杳冷静地看了杨骎一眼,没说话。
杨骎现在知道自己得转换阵营了,策略和计谋全都得换,立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改口:“小姨子,我刚才说那话不是那个意思——”
顾青荇也懵了:“你不是说那人哪哪都不行,啥都不行吗!”
杨骎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一边口不择言地想方设法往里边填土:“没有哪哪都不行,这万事万物你都得分两面看是吧,他没爹没妈,你嫁给他没婆家,去了就当家立计,谁的气都不受,你说是吧?再有他官声不好,毕竟他天天在大理寺对付贪官污吏,坏他名声的人多了去了,我也吃过他的苦头,说他两句坏话,不为过,对么?你姐夫我也是凡人啊。”
顾青荇彻底被杨骎两面话给说糊涂了:“你……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姐夫,你现在怎么又跟大姐姐是一伙的了?刚才你不是向着我的吗?”
杨骎赶紧从顾青杳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过菜篮子:“我跟你姐姐从来都是一伙儿的,为了你的幸福,我们都觉得卢晔卢大人是个理想的良配,小姨子,你们姐俩好好说话,我去给你们烧菜去!”
杨骎说完,脚底抹油遛进了灶房,兴高采烈地决定烧八个大菜庆祝。
第一庆祝顾青杳不嫁人了,第二庆祝小姨子要嫁人了!
杨骎只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张罗了八个大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他心中喜悦,通过笑容一个劲儿从脸上往外涌,握着筷子也不吃饭,使劲儿给顾青杳夹菜,顾青杳对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往妹妹碗里夹菜。
“内廷当值辛苦,你多吃一点。”
顾青荇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杨骎看看姐妹俩的神色,不放过任何一个和顾青杳讲话的时机,觉得正好以小姨子的婚事切入。
“聊得怎么样啊?”他笑盈盈的,像个温和慈祥的老父亲,“用不用我给参谋参谋?”
姐妹俩各吃各的,谁也没理他。
“荇妹,”顾青杳先开了口,“卢大人的情况,还有我和他的事情我都跟你讲了,我那天也没跟他把话说死,决定你自己做。”
顾青荇抬起眼睛很郑重地对姐姐点点头:“我再想想吧。”
顾青杳也点头:“那你就再想想,也不急着给答复。多为自己想,不必顾及我。倘使你还是不愿意,可以回绝他。”
杨骎原本装模作样端着碗对着姐妹俩察言观色,一听顾青杳这么说就急了,他必须促成卢晔和小姨子,断绝他和顾青杳有任何可能性,这事是只能成不能黄。
“别呀,”杨骎紧着替卢晔说好话,“卢大人的人品我可以担保,是朝野当中难得的好人,样子也体面,我一个男人看着都得承认那确实长得比我差不许多;年纪是比咱们三妹妹大了十来岁,但是大女婿知疼人,你姐姐心里清楚,杳杳,你说是吧?”
顾青杳没理他,顾青荇干脆就是对他倒戈的行为翻了个白眼。
用过午饭后,顾青荇请姐姐留步,杨骎亲自套了车把小姨子送去内廷当值,一路上侃侃而谈,心情显然喜悦得溢于言表,只是顾青荇一路上都淡淡的,甚至连敷衍的力气都省了,仿佛被她姐姐传染了那种活死人似的病症。
对于卢晔这个绊脚石,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自己挪开了,杨骎时隔许久再度有了“时运在我”的雄心壮志,不过他也没忘正经事,那封休书,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毁尸灭迹了才好。
于是趁着春日里乍暖还寒的一个月黑风高夜,连黑色的小猎犬都不愿意从窝里挪出来的夜半三更,他潜入了顾青杳的房间。
首先,他承认这个行为并不光明正大。
其次,他只想毁掉休书,并无别的不轨心思。
最后,犯一个新的错误掩盖上一个旧的错误到底应不应该,他压根不想了,错上加错的事情他做得还少?
杨骎进屋的时候,顾青杳正面朝墙壁背朝他睡得很熟,正中他的下怀。
红木箱子没上锁,杨骎打算掀开箱盖推开信匣子拿走最上面那封休书就走。
他身手敏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将那封该死的休书塞进胸前,原本只需要把信匣子再放回去,合上箱盖走人,若是等天明时顾青杳发现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杨骎都想好了,休书没了,接下来他就再来一回水滴石穿,好好守着她就是。
合上信匣子前那一瞬,借着一点朦胧的月光,杨骎看到休书下面的那一沓信,落款都是他的笔迹。
几年前他刚当上鸿胪寺卿那会儿出使交趾暹罗,一路南下一路给顾青杳写信,十天写一封,还要托人给她带南边新鲜的小玩意儿,每封信的封口都要盖上她送的那枚“慎独”印章。
遗憾的是她一封都没有拆开读过,也没留意到他那个印章的小心思,不然她就不会孤身往辽东赴一个死约。
可她若不去辽东,他们就不会有一段难忘的时光,也不会找到魏强的密文,可能他们也不会纠纠缠缠到今天。
有一瞬间杨骎忽然在想,所以那些事究竟是发生了才好,还是没发生过好?
他和她如果从来素不相识,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信匣子里他几年前写给她的信显然后面被她一封一封地拆开读过了,可是当时他急于和她分享路途奇闻的心情,她是否还能够领略?
像是有某种感应驱使似的,杨骎从信封中抽出他从前写给顾青杳的信,偏偏想在这个不合适的时机重温他们还算美好温情的过去。
那时仕途得意,笔下恣情,他将一路见闻活灵活现用笔墨跟顾青杳描述着,想象她就坐在自己对面,安静微笑着看着他扯东扯西,旅途岂会疲劳寂寞?她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边,听他说话,不但要听,还就着他的话发问细节,不仅要问,还要加上她的想法和点评。
一封信读完,他的落款后面跟上了她那一手飘逸又不失工整的小楷。
“子腾先生青及,
别后经年,思念殊深,伏惟起居安吉。”
回信中写了那日她被骙郎带走后发生种种,最后落笔在一个令杨骎熟悉的日期。
他被抄家下诏狱的日期。
原来那些信她后来都拆开读了,还写了回信,虽然时隔了几年,但她也在信中写下了自己的近况,只是不知鸿雁何处寄,于是就先收在他的这个信匣子里。
字字句句,都是她亲口对他言说。
刀刃冰凉地贴在了杨骎的颈上。
他知道那是顾青杳醒了,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
杨骎没有动,只是很轻地说:“是我,你不要怕。”
刀还在颈上贴着,顾青杳的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起床气:“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屋里要干嘛!”
杨骎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屋里的蜡烛,顾青杳的怒火也越燃越烈。
刀刃浅浅地划破了杨骎颈上的皮肤,有血珠子渗出来,顾青杳把匕首收回,几乎有些气急败坏。
“你到底要干嘛!我问你到底要干嘛!”
面对顾青杳的发火,杨骎只觉得亲切,微微苦笑了一下:“你现在睡觉枕头底下还放刀子呢?”
然后他几乎有些无地自容地轻叹一声:“杳杳,这几年让你担惊受怕地过日子,是我不好。”
顾青杳气哼哼地把匕首往桌上一摔,仿佛活死人被气得还魂了似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大半夜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你愿意说就说,但我不愿意听!”
“我本来是想把休书偷回去,想赖账,”杨骎扬了扬信匣子,“是我对不起你,我宁愿你对我发火,把对我的怨气都发出来,好过你都憋在心里。”
顾青杳本来没想在此时月色此时夜的辰光跟杨骎摊开这个话题,但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倒是择日不如撞日了。
“你问我写休书的时候有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杨骎垂下头,几乎有点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那时候我以为你走了……”
然而顾青杳并不打算善解人意:“你宁肯相信我跟别人走了,你是觉得我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谁让我走,我就会跟着走了,对吗?”
杨骎知道他早晚都得面对这个问题,艰难也要开口:“我知道你是怨我不信任你,误会你给涛涛下毒也好,误会你跟着骙郎跑了也好……你觉得我是不信你,其实我是不信自己,我心里始终怕你对我怀有芥蒂,我害怕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别无选择的权宜之计,直到近来,直到刚才,我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不比我对你的少。杳杳,那封休书,你问我有没有问过你同不同意,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只要我多犹豫一刻,就——”
“子腾,”顾青杳毫无预兆地打断了杨骎,“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又岂会看不出来你写下这封休书是为了保全我和我的家人不受你和徐相政治斗争的牵连。”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又岂会不领你的情、不念你的好?若真如此,我们才是白相识了一场。”
顾青杳这话一说出口,杨骎觉得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结全然消散,她是懂他的,世上只有她懂他。
“我生气,气得不是你不信我,是你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只考虑了你自己。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你未来的打算里。那你要我怎么做呢?未来怎么走,我的心里没有答案了。你我走到这步境地,再往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杨骎找到了她的心结,立刻表态,“以后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杨骎福至心灵,想明白了自己新的定位,他需要和顾青杳在一起,需要一个出来进去跟着她的身份,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他什么都能干。
“你没想好不要紧,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跟着你,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我也要脸,我得有个名分!”
顾青杳看着杨骎,还是觉得没有办法,这么多年,对这个人她始终是没办法。
杨骎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赌咒发誓:“我跟着你,你管我吃管我住,我不白吃你的饭,我给你干活,我给你当车夫、马夫、伙夫……什么夫都可以,你需要什么夫,我就当什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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