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生产发动在漫长雨季的一个下午。
瓢泼的大雨连续下了半个月,顺着房檐上淌下来的雨水仿佛许多连成排的小型瀑布。
产房里暹罗本地的产婆子叽哩哇啦地叫嚷成一团,产房外,杨骎和豚郎在廊下大眼瞪小眼。
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杨骎只看见产婆子进进出出的,端出一盆血水,又端进去一盆清水。
顾青杳始终没什么动静,他的心慌起来,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似乎整个人都能拧出水来。
几次三番地他想闯进产房里去,都被那五大三粗的产婆子给推搡出来,令他心下止不住地呐喊,这生孩子又不用产婆子使力气,她们怎么这么大劲儿?五六个产婆子愣是把产房围了个密不透风,叫杨骎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又一盆血水端出来,杨骎彻底地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了。
“杳杳!”他隔着门窗往产房里喊话,“杳杳你应我一声儿!杳杳!”
他虽然没见过没生过,但听说女人生孩子是得声嘶力竭又哭又喊的,顾青杳在里面一点动静没有,这让他隐隐有了不安。
是不是没力气了?
参汤是架在锅里炖好了的,杨骎手忙脚乱地抓住一个产婆子让她给顾青杳端进去。
参汤的碗是空着端出来的,里边还是没动静。
顾青杳没有声音,也没有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杳杳!杳杳啊——”
杨骎像个羊似的咩咩在产房外边叫,声音里悲戚带着凄苦,仿佛生孩子的人是他。
豚郎在产房外也为顾青杳悬着心、捏着汗。
跟杨骎一样,他也没见识过生孩子,但在他幼年时的生涯里,记得曾有个平康坊的妓女吃药打胎,没人管她,灌了药就把她锁屋里,她哀嚎了整整一宿,没有撑到天明时分,就拖着个死孩子活活被疼死了。豚郎那时候好奇,曾扒着门缝看,看到她瞪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样子,吓得他为此做了无数个噩梦。死了的妓女并她那个既没生下来也没打掉的死孩子被一卷薄席裹着,不知道被拉去哪里埋了,豚郎只记得那间屋子的血腥气弥漫不散,每当他路过门口,总难免要心惊胆颤。
那股血腥气现下也在弥漫。
豚郎可以听见杳娘在呻吟,但是被接生的婆子们七嘴八舌的声音盖过,显得非常微弱。
杨骎又跟个羊似的长一声短一声不绝于耳地哀嚎,叫豚郎觉得简直忍无可忍。
突然,手臂被一股钳拿的力量拖过去,杨骎弯下身子,跟豚郎近在咫尺地面对面。
“你去!你进去看看你大伯母到底怎么样了,快点!”
豚郎挣开他这个没有分寸力气却很大的大伯父:“我是男人,怎么能进去看杳娘生孩子?!”
杨骎看着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觉得他简直荒谬:“你算什么男人?长胡子了吗!”
豚郎无法反驳,然而嘴硬不减:“我怎么不算男人了!”
两个人鸡一嘴鸭一嘴地就着男人的尊严和标准吵了起来。
产房里终于传来顾青杳忍无可忍地一句喝止:“你们俩给我闭嘴!”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静下来了,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冲刷天地。
杨骎听着顾青杳这一嗓子中气十足,不得不说心下宽慰不少,但又听得她语气不善,显然自己是要有大麻烦。
顾青杳火气不减,在产房里开始发号施令,左一项右一项的布置下去,终于把这两个帮不上忙的玩意儿给支走了。
雨势渐收之后,产程开始逐渐顺利起来。
雨停在戌时二刻,顾青杳产下一名六斤多的男婴。
孩子抱出来给父亲看,杨骎接过去就再没撒手,也不叫别人近身,生怕大人的呼吸给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孩子给吹化了。
捧着颗大夜明珠似的,杨骎走进产房里要把这一等一的孩子给顾青杳看,顾青杳额前还有因暑热和生产未消去的汗,粘让她的头发丝腻在脸颊和脖颈,黏黏的很不舒服。确定了自己生出一个完整健康的男孩子后,顾青杳心中很是有数地点了点头。
药草煮得水已经烧好,产婆子们手脚麻利地用帕子沾取清洗她身上的汗水和血污,不出意外的,孩子之父被再一次撵出了产房,他准备了滔滔深情的长篇大论,没有给他一个字的机会,因为产妇药浴后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豚郎是次日上午才见到杳娘和这新生的孩子的。
杨骎因为兴奋熬了一宿,给孩子取了百八十个名字又通通推翻,喂奶和换尿布全用不上他,他自告奋勇地将自己的手臂化作婴儿的小床,结果因缺乏经验,令婴儿睡得十分不舒适,扯着嗓子冲自己这个啥也不懂的父亲狠狠哭嚎了一番。
顾青杳睡了一宿,精神稍稍恢复些许,看见杨骎四仰八叉地趴伏在床榻下临时搭起的地铺上睡得不省人事,孩子被端端正正放在她的旁边,还拿枕头四面筑起围墙,叫他安居其中。
豚郎就是这个时候悄悄地推开门扉。
顾青杳一眼就看到了他,招手让他进来。
豚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来,留心细嗅着房间里是否还残留着血腥气,暹罗一年四季都很潮湿,血气似乎在湿润中更能够蔓延飘荡。
他只嗅到了浓厚的草药气息。
顾青杳穿着月白色的丝绸寝衣,身上搭着一条薄被,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朦胧。
他那帮不上忙的伯伯趴伏在地铺上的棉被里睡得深沉。
豚郎走近了,闻到了丝丝缕缕甜甜的奶香气。
他看到了那个婴儿,问道:“这是弟弟?”
顾青杳点点头,看看豚郎又看看那个新生的孩子,抿起一缕微笑,用只有她和豚郎能听得到的声音问:“像不像个红皮大耗子?”
有一讲一,那孩子红通通、皱巴巴的,胎毛跟狗舔的似的贴在脑瓜子上,此时虽然睡着,但一张小嘴总是咂么着想要吃奶似的样子,属实不怎么好看。
饶是如此,豚郎也没见过这么说自己孩子的亲妈,一时噎住了,接不上顾青杳的话来。
豚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了大耗子一样的婴儿,婴儿小小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指,很稚嫩,却比他想象得更有力。
“弟弟叫个什么名儿?”
顾青杳摇了摇头:“大名不着急,小名也还没定下来,我想叫小耗子,他不答应。”
豚郎和顾青杳同时看了一眼趴伏睡着的杨骎,悄悄地笑了。
婴儿裹在襁褓里,大约是继承了其母睡觉不老实的恶习,胳膊全挥舞着伸在外头,把原来裹得形状挣了个不成样子,形成一副两头尖,中间鼓的格局。
“杳娘你看,”豚郎用手指轻轻搔着婴儿的手心,“像不像个红薯。”
顾青杳觉得这个描述非常得准确:“红薯?红薯好,就叫他红薯崽,名字贱好养活。”
红薯崽哼唧了一声,吭吭地像是要哭,终究又没有哭。
“长得像伯伯,”豚郎继续不含褒贬地点评着,“不会长,没你好看。”
顾青杳笑笑没说话,她心里想要个小闺女,然而天不遂她的愿。
这孩子她看着也喜欢,但也就仅仅是喜欢,总觉得差一点什么,差什么,她说不上来。
“杳娘,我来和你辞行。”
豚郎看着婴儿非常突兀地说了一句。
顾青杳用眼神回以了询问。
“高昌济给我写信了,说想接我走。”
这个讨厌的名字又出现了,这回是要跟她抢孩子,顾青杳心里恨不得把他给千刀万剐。
“杳娘,你和伯伯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我也想去各处走走看看。”
豚郎说着,心里觉得还是有点对不住顾青杳,仿佛是一种背叛,最后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在对着婴儿说话。
顾青杳有很多话在心里转了许多个来回,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挽留豚郎的、站得住脚的理由。
尽管很难接受,但是孩子长大了就是要离家的,豚郎又处在小家雀想往外飞的年纪。
于是顾青杳也不想理由了,直接开口道:“不走,行不行?”
豚郎答得甚为艰难:“我会回来看你、看你们的,我给你们带礼物,带许许多多新奇的玩意儿。”
顾青杳含着一包眼泪,落不下来,咽不回去。
“我想知道我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上豚郎已经作出决定的坚决眼神,顾青杳的那包眼泪落下来两滴,点了点头。
顾青杳答应了,这让豚郎感受到一阵奇妙的轻松,红薯崽此刻抻胳膊蹬腿儿地醒了,扯着嗓子嚎起来,杨骎也几乎同时刻弹起身子。
“奶妈——奶妈——”
他丝毫不加掩饰地手忙脚乱,动静比红薯崽还大。
顾青杳看着自己身边的三个男人,大的、中的、小的,觉得有一种奇妙的造化缘分牵扯。
他们来,他们走,最后能够留在她身边的,恐怕只有这个此刻大呼小叫着给婴儿换尿布的杨骎。
她看看婴儿,又看看婴儿之父,觉得他二人简直就像放大缩小般如出一辙,至于她个人的参与几乎看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
豚郎也是一样的,他和高昌济相似的程度常让她感到暗暗心惊。
父父子子,她算是桥梁?还是过客?
想不明白。
便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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