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心中怎么想?”
顾青杳放下筷子,看着自己这位三妹妹。
平心而论,当时事发突然,她自顾无暇,虽然没有受大的牵连,但荇妹年少,肯定受了不少惊吓,顾青杳心里是对这位妹妹有愧的,因此对卢晔在她力所不能及的时候看顾她的行为心怀感恩。
但感恩是一回事,倒也不必让妹妹以身相报。
顾青荇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姐夫做的一桌子饭菜被她颇为赏光地吃了个精光。
喝完第一口茶后,她才回答顾青杳的问题。
“大姐姐,你答应他了?”
“我答应是闲的,这件事还是以你自己的意思为主。卢大人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这些日子以来又对你颇为照拂,你姐夫嘴巴那么不饶人,还被他审过,连他都赞卢大人好,这是不容易的。”
“人品好的人多了,难道我个个都嫁?我又不喜欢他……”
言不由衷、口不对心地说完这上半句,还有半句话,顾青荇没说出口。
既是不敢,也是不好意思。
“人家提亲,也未必就是喜欢我。”
顾青荇是个心思早熟的少女,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能看出第一次上她们家里来的姐夫喜欢大姐姐,自然也看得出这位卢大人对大姐姐有意。
顾青荇对这个大姐夫一直印象不错,觉得他人长得体面,说话也有意思,人前人后从来不端架子,那时候他是国舅、是朝堂上的重臣,这会子他啥也不是了,但始终都是一个样,做不做官对他来说好像没什么差别,看上去总还是二十多岁的大哥哥样儿,不像那个人,总是老气横秋的。
越是认清这一点,顾青荇越是觉得卢晔上门提亲这件事惹她心烦。
她是个土丫头,但她也有自尊,她也是个骄傲的人。
大姐姐自然是处处样样都好的,但她顾青荇也不想做谁“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尤其不想是他,谁都可以,就是他卢晔不行。
因为别人她无所谓,只有卢晔,她有所谓。
顾青荇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卢晔,就是在这处通济坊的小院子里。
那时候大姐姐刚把她接进长安城,还安排她读女学,免得被父亲拿去跟随便什么乡野小子定亲。
她还记得那是夏天,卢晔那天穿着一条浅色的袍子,整个人被衬得如玉一般。
顾青荇那时年纪小,体面的人里边就只见过大姐夫,但大姐夫身上总有一股热络劲儿,不像眼前的这个人,看着离她很近,但其实又很远。
像是被冰给镇了一下,顾青荇从头到脚打了个激灵,在这体面的玉人的对照下,顾青荇突然觉出了自己的不体面。
大姐姐有一头柔软乌黑的头发,软缎子一样,可她的头发从来都干巴巴跟枯草似的,怎么抹桂花油都没用。
虽然大姐姐给她做了新衣裳新鞋,可是顾青荇穿在身上总觉得哪哪都差点什么,大姐姐连走路的姿态都是优雅如莲,她跟着学了又学,怎么都不对,她气自己笨,更气有个词叫东施效颦。大姐姐虽然从来都没说过什么,但青荇总觉得跟大姐姐一比,她就是个柴禾妞,毕竟大姐姐是土生土长的长安城里人,她是生在巴山楚水凄凉地的小丫头片子。
顾青荇觉得卢晔和大姐姐才是一样的人,她很想努力地做他们那样的人,但似乎总是不得其法。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端着切好的西瓜送去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和大姐姐面对面坐着,轻声细语地说话,两个人都像天人一样,高不可攀。
他是多么渊博啊,他说的话顾青荇好多都听不懂,顾青荇当时就想,也许自己像大姐姐那样读许许多多的书,也许有朝一日也能够坐在他的对面有来有往地说说话。
“也许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大姐姐说卢晔此次来是辞行的,因为他要回乡丁忧了。
大姐姐似乎对此有点惋惜,说卢大人先失恃再失祜,连着守孝六年,要待孝期满了才能议亲。
顾青荇记得自己当时心下涌上一丝隐秘而又罪恶的窃喜——他三年的时间不会娶亲,三年足够她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而他呢,守孝期满以后也还不算是太老,如果那个时候她当上了朝廷的女医官,那他俩的故事那时候才开始呢!
顾青荇跟着师父张娘子出去游历,看了很多的人和风景,心渐渐变得充实,一开始的时候她常常回想卢晔当时当刻在做什么,幻想他们重逢的时候她第一句话要怎么说,夜里咬牙切齿地发愿“他可千万别成亲!错过了我,他可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不过往往这时她会立刻患得患失起来:“我有什么呀?人家是世家子弟,又是靠自己的才学在朝廷里当官,我只是木匠家的小女儿,跟着师父学医,学到哪天能出师还不一定呢。大姐姐已经那么好了,姐夫那么在意她,可是最后也得受婆家的气,连个正头夫人也做不得。”
顾青荇唉声叹气,觉得自己的情路和前途都遍地荆棘,满是坎坷。
后来,老天回应了她的心愿,她确实是和卢晔面对面坐了,然而情形与她所想象的全然不同。
大姐姐莫名其妙没了,姐夫倒台被抄家,姻亲关系断了,她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侥幸。
她所拥有的本就不多,现在更是什么都没了,这样的一个她想再和自己仰望过的卢大人面对面坐着谈话简直是做梦。
所以,顾青荇的心态也变了。
越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就越不能露怯,越不肯让任何人小瞧了自己,所以她宁肯装出一身的刺来强撑出一副不好惹的面孔,不然呢?还能怎样?她反正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面对面地坐着,他是堂上的堂官,她是受审的人。
顾青荇觉得自己过往几年的绯色少女心事到头来不过被验证是一场荒唐的幻梦,也该醒醒了。
她觉得自己从前只是喜欢想象中的他,或者说是喜欢上了仰望他的感觉,回到长安以后她才开始、或者说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他。
幸好,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喜欢过他,尤其是他不知道。
至少可以留存一丝体面。
顾青荇抬起头来,她没做错任何事,她不欠谁的!
七里哐当的她把那些关于对自己的质疑全给反驳回去了。
字字句句她都是看着卢晔的眼睛说的,眼睛里似乎还含了泪,像是一道一道把自己的少女心事给凌迟了,血在她的心里留了遍地,痛楚和悲伤只要不被人看到,那便是可以假装没有发生、不存在的。
只要她不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那就没人可以伤害到她!
虽然出了师,但女医官显然是做不成的了,从前可以心安理得地投奔大姐姐,可现在……娘家又远在巴蜀,虽然师父当她是女儿,可是顾青荇既要强又要脸,可没有在师父家里吃闲饭的道理。
大姐姐当年怎么说的?要有本事,有手艺,才不求人!
顾青荇一边在师父张娘子的医馆帮手,一边也试着去附近乡野,采采草药、顺便帮乡民们看看病。
外出游历三年,让她爱上了天高地广的感觉。
她倒并不是很担心安全的问题,游历让她有了自保的本事,而且医生还是受人礼遇和尊敬的,她又是赠医施药,天子脚下又是承平盛世的,倒还不至于穷山恶水出刁民来。
反正,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又见到卢晔。
她借住在一个老婆婆家里,在那个村落里已经逗留了几天,因为村里有个大嫂即将临盆,青荇想等到她顺利生产后再启程返回长安,毕竟她的师父张娘子是妇儿科的千金圣手,名师出高徒,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积累经验。
那是深秋,山里要更冷,顾青荇一边在房中烤火一边记录自己这次外出的行医记录,就听门外一阵粗鲁的吆五喝六声,很快有个浑身湿透的人被抬进来了,因为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大夫。
顾青荇早就习惯了在各种恶劣突发的情形下接诊,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有一点点激动和冲动,不知道为什么,体内血液的流速似乎都加快了,就像是她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时刻准备着,准备着去救死扶伤。
病人被抬进屋中,顾青荇先留意到的是他青白的脸色,其次才认出了那是卢晔的五官。
正准备给他搭脉的时候,却突然被卢晔的手下给一把拉开了。
因为觉得她是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乡野庸医,别给高贵的卢大人给治坏了、治死了。
最可气的事这人一拉一扯,把顾青荇的药囊带子给扯断了,里面的药盒、药包滚落出来,让她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心里恨恨地想真讨厌,赶紧都给我滚吧,谁爱治谁给他治,我才懒得管呢!
这手下还主张立刻套车,在这大雨倾盆的天气连夜把卢晔拉回长安去请太医延治。
顾青荇此时身为医者的道德和良心又占了上风,她忘了自己具体是怎么说的,大意是你们要想这么搞也行,就怕卢大人没命回到长安了。反正语气不太好,话里还带了点诅咒劲儿。
她没想他出事,她就是有点生气,有点忍不住要逞口舌之快。
那手下正要扬起刀把子敲顾青荇的头,卢晔这时候一口气缓过来,悠悠地醒了,顾青荇疑心他早就醒了,只是闭着眼睛在听好戏呢,就等着这时候开口,好叫自己感念她。
哼,她才不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考量,卢晔倒是颇会说好听话,左一句三姑娘,右一句顾大夫,言下之意简直把自己捧成了个师出名门的少年神医。
那手下显然是忌惮了很多,跟顾青荇说话的口气微微客气了起来。
她客气了,顾青荇反而不客气了,她把卢晔的病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不懂行的人听了她那些云山雾罩的术语,大约以为卢晔要活不过当天夜里了。
其实他那病也不难治,就是操劳过度,休息便是了。
顾青荇觉得自己要是有骨气,就不给他治,让他头疼疼着去,晕眩晕着去,吃吃苦头才好。
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手上给人家脑袋上扎着针,嘴里却说:“我可没有危言耸听,卢大人听惯了好话,所以才会把身子当牲口使!”
顾青荇记得自己说完这话,卢晔立刻就不吭声了。
她开始后悔,干嘛对着病人说这样的话呢?她跟他又没有仇。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想对他撒撒小脾气,仿佛自己遭的那些罪都是他一手造成似的。
但其实不是的,人家不欠她什么。
顾青荇背对着他默默地收拾药囊,半晌才小声说:“我没冲你发火……没想冲你发火……对不住。”
她觉得留下也尴尬,就想抱着药囊赶紧离开,躲一躲,把这股尴尬劲儿给躲过去。
可卢晔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问她:“三姑娘,你的药囊怎么了?”
顾青荇那个生气劲儿又上来了,但这回她还没张口,眼泪不争气地先掉下来。
“给我看看,”卢晔小心翼翼地从顾青荇手里把药囊托过去,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这个豁口是刀划的,是不是我手下的人对你动粗了?”
顾青荇才不是善解人意的性格,她逮到机会就要告状的!
“他推了我一下,还把我的药囊给弄坏了,这个药囊是师父送我的……”
原本只是假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动了真心,越哭越止不住了,顾青荇气死了,抬起袖子抹眼泪,这怎么行?这样显得她也太软弱了!
她立刻让自己停下来,只是快节奏地喘气,她难过伤心,说明他赢了,她才不想让他赢呢!不能让他赢!
顾青荇还在心里咻咻不止地斗气时,卢晔已经问主人家借来了针线。
“一般的针线缝不了,”顾青荇看出他要做什么,“我这个药囊是牛皮的。”
“嗯。”
卢晔嘴上应着,手却从笸箩里挑出一枚缝被子的大针,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卷亚麻线来。
顾青荇急着要拦他:“你别给缝坏了!”
卢晔没计较,反倒是对着蜡烛穿了针引了线:“我一定不给你缝坏。”
顾青荇看着卢晔手持针线,把自己那个豁开的药囊一针一针给缝起来了,针脚平平整整,又是从内侧缝的,外侧做了些修饰,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这人一个大老爷们,居然做一手好针线活,顾青荇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大姐姐总试图教她做女红,但自己这手笨得跟脚丫子似的,死活学不像样,再看卢晔已经在收针,她心里突然生出了个奇异的想法。
这人,不会是那个吧?
顾青荇知道有些男子不喜欢女人,却喜欢模仿女人的举止做派,但是她从来没把卢晔往那方面上想过,哪怕此刻他都当着自己的面舞针弄线了,她也不觉得他有女气。
卢晔此时咬断线头,将药囊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似是对自己的针线活很满意似的,递给了顾青荇:“我少年时为避俗务,曾在寺庙中清修,跟寺中僧人习得针线技艺,后来借调兵部的时候,又学会了缝甲鞘的斜缝法,我还会缝经袋呢,你要是想要,回头我缝一个送你。”
顾青荇一把抓过药囊,觉得他是小瞧了自己:“我才不想要呢!”
“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谁稀罕要你的东西?!”
卢晔听了,觉得有点奇怪,他淡淡地笑了:“那我总归是要付诊金给你的,但你好像也不愿意收我的钱,那我给你什么呢?”
顾青荇被他这一问倒给问住了,她一着急抱着药囊就往外跑:“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赠医施药!”
那一年的冬天,顾青荇也不知道什么缘由,自己被递补了太医院的女医官。说是医官,其实是没什么地位的医女,也就是平素给娘娘命妇们瞧瞧妇科方面的不舒服,毕竟这个方面的症候,太医多多少少得回避着些。
但又因为没什么人提拔她,师父虽然曾在女学执教,但与那些达官贵人从来也不频繁往来,更反对她搅和到里边去,所以顾青荇就一直在太医院坐冷板凳,当值的时候最多做些杂活,既不多言也不多语,几乎也没有给人看病的机会。
心里一方面是苦闷,更多的是对学无所用的不甘。
太医院里边一个轮值是一天一夜,顾青荇记得那天阴冷阴冷的,像是要下雪,她仍借住在师父的医馆,离宫里有段距离,她俸禄微薄,舍不得雇车,就想着加快脚步赶紧回去,别在路上耽搁时间。
还没走到宫门口,就听见同一批当值的医女在小声说着什么。
太医院和朝臣廷议的镜德殿隔得不远,下值的时候有时能看到散朝的朝臣。
譬如现在。
顾青荇看见卢晔穿着紫色的官袍,腰间挂着金鱼佩,人虽然是跟着众朝臣走,但是跟谁也不挨着,在人流中踽踽独行,像海浪涛涛中的一叶孤舟。
那两个小医女也不避人,见顾青荇走近了,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似的:“她姐姐就是从前杨国舅家中的侍妾,据说如今大理寺卿的卢大人也对她姐姐有意思,这卢大人如今已经而立之年还未成婚,恐怕对那顾氏的心思还未散。拖着一个还吊着一个,明明就是个寡妇,克死了一个男人,把国舅都拉下马了,不得不说也是个祸水呢。”
另一个也来劲,跟着附和道:“人家家里的大姐把这条路跑通了,知道往达官贵人跟前凑,富贵险中求,妹妹跟着萧规曹随,咱们呐可没那个胆子……”
这边是在说顾青荇了,这样的话时时在耳边,听不听人家都要说,但顾青荇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刚好有点冷,她打算骂回去活活血。
刚转过身要还口,身旁闪过一个紫色的身影,是卢晔挡在了她身前半步的地方。
“卢某与杨公子家的顾夫人确实曾为太学同僚,但于私情无半点交错,其后她嫁作人妇,我与杨大人同朝而立,虽立场有殊,然君子和而不同,不因政争而失礼,不因过往而失节。”
卢晔声音不高,但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两个小医女立刻被他这副官威吓得闭口不言。
见震慑的目的已达到,卢晔也不忘敲打这两个传闲话的小医女:“卢某执掌大理寺,又是杨大人党争案的主审,其人其内眷若有不法不轨行为,我自会按朝廷律法处置,就不劳二位操心了,我再多说一句,妄言朝政,诽谤朝廷命官,可是要问罪入刑的。”
两个小医女听了这话,忙施礼认错,提起裙子一溜小跑散了。
“三姑娘……”卢晔转过身来,忽觉自己的称呼不妥,忙改了口,“顾医官,你——”
顾青荇想骂人没骂成,硬是把一番炮筒子似的妙语连珠憋回了肚子里,不想跟卢晔有瓜葛,于是行了个下对上的礼,冷冰冰道:“见过卢大人,没什么事的话,下官先告辞了。”
“顾医官!”卢晔忙忙追上顾青荇的脚步,把她给叫住,“你跑什么,我找你有事,怎么你连话都不听我说一句?”
顾青荇没跑掉,只好硬着头皮站住,转过身来干巴巴问了一句:“卢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最近又头疼得厉害,想请你到府上给我扎几针。”
“你那个不是病,你多歇着就行,不能老扎针。”
“我歇不了,大理寺案子多。”
“那不归我管,你要不歇着,你就得累死。”
卢晔被顾青荇这直言给逗笑了:“顾医官,你行行好,给我治一治行吗?我最近除了头疼,还闹失眠。”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多毛病?”
“我……”卢晔在小辣椒面前总是免不了要吃瘪,“所以才请你过府给治一治……”
顾青荇在太医院冷板凳坐得几乎要生痔疮,但还是要强,尤其在卢晔面前,更是要强:“我不用你可怜我!”
卢晔被她给说懵了:“这怎么是我可怜你呢,明明是我在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治病啊。”
顾青荇没什么城府,想什么就说什么:“你少来,你不就是看着没人召我看诊,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想关照我一下吗?”
卢晔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这个令姐没有关系,我真是找你看病,找你不是因为你是无咎君的妹妹,确实是因为你医术好,上回你给我扎了那几针后我的头疼好多了,所以才想着再请你来,最好能把病根给除了。”
“你的病根就是不睡觉,你每天按时睡觉头就不疼了!”
“卢某不是说了吗,睡不着。”
顾青荇好像是被他给绕进圈子里了,不知道这乃是大理寺审人的技巧,居然被卢晔活学活用在套路她上。
但她不上套,直接快刀斩乱麻道:“你撒谎!”
卢晔很无辜地表示:“我没有,睡不着觉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骗人的必要?”
“我没说这个!”顾青荇只顺着自己的心意说,“我说的是你说你和我大姐姐之间‘于私情无半点交错’是睁眼说瞎话!你是撒谎精!”
说完即走,走出没两步又折回来:“你的病我会上门去给你看的!”
撂下这一句顾青荇又走了。
然而没走多远再一次去而复返,这一次她带上了打抱不平的语气:“你喜欢我大姐姐却不敢承认,你这个懦夫!”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顾青荇大步走在长安的冷风中,觉得有点解气又有点痛快。
她可以接受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但是她不接受他没有承认爱的勇气。
无论是她还是大姐姐,都是很好很好的,谁配卢晔都绰绰有余。
如果他没有面对曾经喜欢过大姐姐的事实的勇气,那他就是否定自己的过去,那就不值得留恋!
顾青荇越走越快,越想越明白,北风呼呼地吹,吹得她头脸生疼,却有了天高地广的豪情。
结果她豪情没有半柱香的时间,刚出宫门就被卢晔家里来接他下朝的老仆给叫住了。
“顾医官,我们家大人好像不太好,刚一出宫门就说头晕,叫我赶紧拦顾医官一下,能不能跟着我们大人的车回府,给他瞧瞧,拜托您辛苦走一遭了。”
那老仆人是极和气的,叫顾青荇没法子拒绝。
上了车,她就看见卢晔歪着脑袋、闭着双目靠在车里,听见动静,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见是她,又阖上了。
马车缓缓行在青石板路上,因为卢晔闭着眼睛,因而顾青荇敢放着胆子打量他。
他生得是高鼻梁,好看,又有贵气。
她说他不敢承认喜欢大姐姐,可她自己呢,她顾青荇又敢承认喜欢卢晔吗?
轻轻摇了摇头,顾青荇觉得自己也很懦弱,他是个懦夫,那么自己也就半斤八两是个懦妇。
冷不丁地,闭着眼的卢晔开了口。
“三姑娘,刚才因事涉案牵,恐累及无辜,所行之事,非情之本,而是理之权。事后未辩,因无立场,我现在澄清,是不忍你误解。我和你姐姐,如君子之交,只盼你肯信我。”
说完他睁开眼睛看着顾青荇。
顾青荇不怕他看,也把目光迎上去:“我从没说大姐姐喜欢你,我说的是——”
她没接着往下说,因为她没有读过他那么多书,不会委婉地遣词造句,张口闭口只能说出“自作多情”这种词来,但这又确乎不是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而此刻马车中另一侧的卢晔也在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以来,究竟是什么疏略了他对顾青杳的表达,是不够自信?还是不够喜欢?或者是因为不够勇敢。
姐姐身上天然带有危险的气息,危险而又迷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敢于、适合、能够承受这风险,和她在黑暗中潜行共舞。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回到卢晔府上,顾青荇好好地给他扎了几针。
扎得特别好,稳、准、狠,扎得卢晔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没敢动弹。
捎带手的把卢晔的脉案报上了太医院,院令登时层层上报,不日就下来谕旨,让卢晔在家安心休养,莫要耽误了病情。
“三姑娘……”卢晔头晕目眩、颤巍巍地问,“你谎报我的病情?”
顾青荇理直气壮地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讲话要仔细!什么叫做谎报?我是那样的庸医吗?!”
顾青荇医者仁心,自然是出于对病人的考量,她连着给卢晔扎了半个月的针,总算把他这头疼头晕的毛病给祛了根儿。
但她也不是圣人,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在太医院冷板凳坐得久了,谁也不拿她当一回事儿,可她总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吧!
正好拿卢晔“下手”,他是个大官,把他那脑袋给治好了,她顾青荇的名字怎么也能有点声响。
卢晔也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他也乐意自己被利用,毕竟针到病除的是他,于是他非常讲究地把顾医官的医术夸了又夸。
两个人互惠互利,仍是心照不宣。
在桃花盛开的一个日子,顾青荇收到一封卢晔发的帖子,说是想要当面感谢一下她为自己医治的恩情。
顾青荇既要强又要自尊,是根本不会去的。
但卢晔似乎掐算好了她会拒绝似的,这帖子直接寄给了太医院院令,由他转交给顾青荇,这就成了上对下的命令,她不去是不好的,也是不行的。
况且人家邀约的正大光明,她要是扭扭捏捏地不去赴约,那才奇怪、要惹人说闲话了呢。
那是一个适合去踏春赏花的春日晴天,顾青荇拿着帖子,来到了位于永康坊观音庵附近的一间素斋茶肆。
这里是观音庵的产业,平素往来的都是香客,在庵中上完香后,便来此处歇歇脚喝一盏茶,或者用一餐素斋,是以女客不少,好些都是举家来的,因此顾青荇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打眼。
出来前她还左思右想避嫌的事情,现下看来可真是多虑了。
卢晔已经到了,人就在靠窗的一席雅座上等她。
坐席恰能看到庵外的一片小园,有藤架,有绿荫,有流水,十分幽静。
素斋都是由庵中师傅所配,据说宫中的贵人娘娘们也颇为赞誉。
菜色也俱都是精致风味,香积豆腐卷、云笋烧麒麟豆、素火腿煨藕片和百合青蔬山药汤,点心是胡麻酱饼和佛手蜜莲球。
佛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吃饭,吃完饭又饮了一盏蔷薇茶。
顾青荇看着玫红色的干蔷薇在开水中徐徐绽开花瓣,一边在心里忖度着该跟卢晔说点什么。
这时候卢晔先开口了。
他把一只漆盒轻轻地推到顾青荇的面前。
盒不过掌宽,乌沉沉的底色在阳光下泛出光泽,盒盖上用金粉描着一双仙鹤。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是我给顾医官的谢礼。”
她拒得有礼有节:“我吃朝廷俸禄,不收贿赂。”
他一愣,然后笑了:“哪有事都办完了、病都治好了才行贿的呢?那我也太不上道了。”
见顾青荇冷冷地不表态,卢晔主动打开了那个漆盒,里面垫着西域来的黑色丝绒布,布里包着整整一套精工打造的金针。
顾青荇识货,知道这是好东西,但不能因为是好东西就收啊,那她成什么人了?!
“我是真心感谢顾医官帮我医好了头疼病,才特地请名匠打造了这一套针器,名医得有名器相配才对。”
卢晔的态度春风和煦的,顾青荇偏偏不领情:“这些金玉之物最俗气了!我给人看病靠的是真才实学的医术,才不是这些东西!”
卢晔深表认同地点点头:“话是如此,但是太医院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地方,这些金玉器物你可以不喜欢,但不能没有。”
顾青荇被他这软绵绵推手似的话给堵得一窒。
到底他在官场行走的久,说得都是实话。
但她还是说:“那我也不要你来送!”
“收下。”他的表情没变,语气却变得不容拒绝起来,“我送最合适。”
顾青荇吃软不吃硬,他硬,她就要更硬回去。
“我凭什么要收?!我不收,你还能硬逼我不成?”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心里喜欢的喜欢的不得了,一张嘴意思全都反着来。
对针是这样,对人也是这样。
“三姑娘,有时候,捍卫一个人的身份,不靠话、不靠理,只靠她敢不敢拿起该用的东西。”
他指指观音庵的方向:“佛都尚且要镀一层金装,何况你我这样的凡人?”
“三姑娘,你瞻前又顾后的,到底在怕什么呢?”
顾青荇到底年轻,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激将了。
但当时当刻她立刻把漆盒搂进怀里:“收就收!谁怕了?”
“这针就算你寄放在我这里的,往后你要是再闹头疼,我就用这针专给你扎!”
卢晔笑笑,给顾青荇手旁的杯子里续上蔷薇茶:“三姑娘,你别老盼着我头疼。”
再后来,姐夫身上的官司好像了了,再再后来,大姐姐“死而复生”也回来了,顾青荇从一夕之间失去一切,又一夕之间得到了一切。
大姐姐自然是有她的一套说辞,顾青荇照单全收,她年纪小,看大姐姐像看深潭水,永远看不透彻。
她们那样的家庭里,大姐姐能单凭自己赤手空拳地做了高官、嫁给大姐夫那样出身的人,顾青荇从来都拿她当半神来看。
就连皇后都单独把她召过去一回,看着只是说些闲话,但顾青荇知道,若是没有大姐姐在自己前头,谁会知道她是哪号人啊?
她也问过大姐姐为什么不跟着姐夫去过那种高门大户的日子,大姐姐什么都没答,只说让她常回通济坊的家里吃饭,缺什么少什么了托人带个话回来,她让姐夫赶着车给送去。
算了,大姐姐有大姐姐的道理。
然后就到了今日。
大姐姐说无论答不答应卢晔的提亲,总归要给人家一个答复,而且必须亲自去和人家说,不能托人中间传话。
顾青荇对大姐姐是言听计从的,但是她的心和她的脑子各执一词,导致她思来想去一个多月都没决定是答应还是拒绝。
那是暮春的日子,顾青荇和卢晔相约在了曲江池畔。
垂柳的影子倒映在池水中,喜鹊扑啦啦地飞过,她和他沿着堤岸一直走,沉默了足足一刻钟还要久。
卢晔颇有耐心地等待着,明明他是被动等待的一方,倒仿佛是掌握着主动权。
直到此时此刻的当下,顾青荇还是没想好答案。
反正横竖是要有个结果的,顾青荇硬逼着自己开了口。
“你的事情,我姐姐都跟我说了,我姐夫对你评价也还挺高的。”
卢晔轻轻地应了一声“嗯”,继续等着顾青荇说下去。
“我姐姐说你对我们是有恩情的,但是也不用非得我嫁给你才能报答,她说她会还你的人情的,不用我操心。”
卢晔默默地跟顾青荇换了个位置,让她走到树荫下,伸手拂开柳枝,他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也并没有做什么。”
顾青荇接着说:“我大姐姐还说我年纪还小,其实不着急嫁人,她嫁人就早,吃了不少苦,后来长大了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让我也不必心急,反正我们家的女孩子有她在不指着嫁人过生活的!”
卢晔点点头,又应了一声“嗯”。
这个时候,两人异口同声地同时问对方——
“那你怎么想?”
“那你怎么想?”
顾青荇本来想把问题抛回去,岂料卢晔跟她做一样的想法。
这她可不依了,停下脚步,决定一定要逼着卢晔表一个态:“我都说了好一会儿了,现在该你说了!”
卢晔也站住了,表情有种云淡风轻的理所当然:“三姑娘,你一直说‘你姐姐说’‘你姐姐想’,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呢?”
顾青荇被将了一军,不甘示弱地反将回去:“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
她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儿,然后又折返回来,深吸了一口气正视了卢晔的目光:“我想知道,你向我提亲,是因为我姐姐,还是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妹?”
终于问出来了,顾青荇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初夏的风轻抚,沉甸甸的东西不见了,很轻松很自在。
她之前很怕卢晔这么做是因为心悦姐姐而不得所以才选了她,现在她不怕了,她想她可以承受、接受来自他的任何回答。
岂料卢晔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反问:“我想知道,你这么问,是因为你姐姐,还是你想成为你姐姐?”
喜鹊扑啦啦地飞走了。
顾青荇面色坦然平静,心里却神情激荡。
她是踩着姐姐的脚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啊,她羡慕姐姐,想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可是又怕别人喜欢她是因为喜欢姐姐。
她是她自己,她得成为她自己。
卢晔向着她的方向走近了一步,他的影子覆盖了她的影子。
“我确实因为她才认识你,”卢晔语气很认真,在初夏的日光中居然像蒙上某种虔诚的光晕,“但我看见的是你,是眼前的人,不是你追逐的影子。”
喜鹊叫喳喳的,扑啦啦地又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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