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过脸颊时带着细碎的疼。光秃秃的悬铃木枝桠在风里抖得厉害,枝梢相互碰撞的声响像谁在空旷的走廊里抽噎,呜咽声顺着图书馆的雕花窗棂钻进来,落在暖黄的灯光里碎成一片。苏晚把驼色围巾往颈间又缠了两圈,毛线蹭过鼻尖时带来柔软的痒,她缩着脖子冲进图书馆,厚重的橡木木门在身后发出 “砰” 的闷响,才算把那股能钻进骨头缝的寒气挡在了外面。
门厅的大理石地面上结着层薄冰,她跺掉帆布鞋上的雪粒子时,视线已越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落在了靠窗的老位置。林深背对着她坐着,驼色针织开衫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绒光,像浸过阳光的蜂蜜。他面前摊着块半开的绘图板,右手握着的 6B 铅笔在牛皮纸上快速游走,笔尖划过纸面的 “沙沙”声,隔着三排书架都能隐约听见,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左手边的骨瓷马克杯里,深褐色的咖啡正冒着蜷曲的白汽,氤氲成微型的云朵工厂,把周围的空气都熏得暖融融的。
“好冷啊。” 苏晚放下帆布包时,牙齿忍不住打颤,声音里裹着未散的寒气,像含了颗冰粒在舌尖。
林深闻声转过头,睫毛上还沾着窗外飘进的细雪粒子,在光线下闪着碎钻似的光。他推过来一个透明玻璃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晃出温柔的弧度,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香立刻漫过来,像外婆在冬日厨房炖的那锅姜茶,带着柴火熏过的暖意。“刚泡的,红糖是上周去老街买的,比超市的甜些。”他说话时尾音轻轻上扬,像琴弦被指尖勾了下。
苏晚捧起杯子的瞬间,掌心被烫得微微发麻,却舍不得松开。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像有条小火龙钻进胃里,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起淡淡的热。她偷偷抬眼打量他,他正低头修改图纸上的线条,笔尖在纸面顿了顿,划出个利落的转折。灯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把鼻尖映得发红,像只受惊后缩成一团的小兔子,耳尖也泛着淡淡的粉 —— 大概是被冻的,却让她忽然觉得心里软乎乎的,像揣了团刚出炉的棉花糖。
“在画什么?”她凑过去时,发梢扫过绘图板边缘,带起一阵细不可闻的风。板上是栋两层小楼的设计图,墙体用细铅笔标注着 “本地松木”,字迹清秀得像初春抽芽的柳丝。屋顶的斜坡线条流畅得像被风吹过的水面,檐角处特意画了道向下的箭头,旁边用小字写着 “水帘轨迹”,墨迹里还留着铅笔反复涂改的浅痕。
“乡村图书馆的方案。”林深的指尖点在图纸右下角的院子里,那里画着棵歪脖子树,树干上歪歪扭扭勾了只圆滚滚的小鸟,翅膀上还特意描了道弧线,像是正要振翅飞起。“想用当地的老木料做书架,你看这里 ”——他的指甲在纸面轻轻敲了敲,“这些松木在山里长了几十年,木纹里都带着松脂香,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书脊上会浮动着金色的光尘。”
苏晚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忽然注意到绘图板边缘粘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谁用金线绣上去的。她想起上周在银杏道遇见他时,他正蹲在地上捡这些金黄的叶子,风衣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揣了满兜阳光。
“屋顶做这种双坡设计,下雨时雨水会顺着檐角往下淌,形成一道帘子。”他忽然抬眼看向她,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就像你上次在雨夜里撑的那把黑伞,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掉,在伞沿织成圈透明的帘。”
苏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那个雨夜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她攥着伞柄的手指泛白,他把伞往她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衣领,像串断了线的珠子。那时她还偷偷数过他湿透的睫毛,沾着的水珠在路灯下闪闪烁烁,像落了满身的星星。
“等建好,我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雨。”她望着图纸上那道弯弯曲曲的水帘轨迹,忽然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雨天坐在图书馆里,旧书的樟木味混着松木的清香,窗外的雨 "哗啦啦" 顺着屋檐往下淌,像首没谱完的曲子。而他就坐在对面,铅笔划过图纸的声音,和雨声缠在一起,像此刻这样,安静得让人想把时间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
林深的笔尖顿了顿,抬眼时眼里的光比台灯还亮,像被点燃的星火:“我留了个最好的位置,靠窗,能看见那棵歪脖子树。”他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很轻,像风吹过水面时漾开的涟漪,“等做好了,带你去看?”
温热的姜茶在胃里慢慢散开,苏晚感觉脸颊比手心还烫。她低下头,假装研究杯子里沉底的红糖块,那些褐色的小颗粒粘在杯壁上,像谁撒了把碎糖。“好啊。”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杯壁上的指纹 —— 那里还残留着他刚才碰过的温度,像块小小的烙铁,烫得人心头发颤。
从那天起,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几乎成了他们的专属领地。苏晚摊开的诗歌鉴赏笔记旁,总会多一杯温度刚好的姜茶或蜂蜜水,杯底偶尔还沉着两朵干桂花,是林深从家附近的老桂树上摘的。林深的绘图板边角,偶尔会出现苏晚偷偷放进去的薄荷糖 —— 青柠味的,她记得上周他对着电脑改图时,连打了三个哈欠,眼角都泛起了红,那时她就想,要是有颗薄荷糖,他大概就不会困了。
两人很少刻意说话,却总有种默契的节奏:她读诗时,他的铅笔会放慢速度,笔尖在纸面悬着,像怕惊扰了那些跳跃的诗句;他修改图纸时,她会轻声念起叶芝的句子,“倘若我拥有天堂铺就的锦绣”,声音柔得像羽毛,恰好能盖住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有次苏晚写累了,趴在桌上看林深画图。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食指第二关节的薄茧在灯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常年握绘图笔磨出来的印记,像枚独特的勋章。睫毛很长,专注时会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浅灰色的阴影,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切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随着云层移动轻轻晃动,像只停在皮肤上的蝴蝶,翅膀一翕一合。
她忽然发现他的绘图板角落里刻着个小小的 “深”字,笔画里还卡着点蓝灰色的颜料,像谁不小心蹭上去的。苏晚想起美术系的学姐说过,林深总爱在自己的画板上刻名字,说这样 “图纸就不会迷路了”。
“在看什么?”林深忽然抬头,笔尖在图纸上戳出个小黑点,像只突然冒出来的蚂蚁。
苏晚像被抓包的小偷,猛地直起身,脸颊烧得能煎鸡蛋。她慌忙抓起笔在笔记本上乱划,却把 “聂鲁达”写成了 “聂鲁送”,笔尖的墨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像颗慌乱的心跳。余光里,她看见林深悄悄把那页图纸抽出来,叠成整齐的方块塞进了口袋,指缝间漏出的纸角上,正是那只歪脖子树和圆滚滚的小鸟。
平安夜的前一天,天气预报说夜间有雪。苏晚抱着热水袋坐在图书馆,目光却总忍不住往窗外瞟。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教学楼的尖顶上。风卷着零星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发出 “噼啪”的轻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着窗。她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小雪花,有的带锯齿,有的是圆点点,最下面那朵旁边,还藏着个小小的 “深”字。
“心不在焉的。”林深合上绘图本时,金属搭扣发出 “咔哒”一声轻响,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他的指尖在绘图本封面上摩挲着,那里贴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片茂密的松林,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在地上织成金色的网。
“在等雪。”苏晚老实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热水袋上的小熊图案 —— 那是周萌送的,说抱着像揣了只暖烘烘的小太阳。“不知道今年的初雪会不会比去年大,去年的雪太急了,落在伞上还没看清形状,就化成水了。”
林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沉默了几秒,忽然站起来:“想不想去个好地方?”他的围巾滑落下来,搭在椅背上,毛线末端还缀着两颗棕色的木扣,是他自己打磨的,形状不太规则,却透着温润的光。
他说的“好地方”是图书馆顶楼的天台。通往天台的铁门锈得厉害,林深推了两次才推开,门轴发出 “吱呀 ——”的惨叫,像老物件在疼得叹气。冷风瞬间灌进领口,苏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在打颤,像只被冻僵的小麻雀。她看见天台角落里堆着几个旧花盆,里面的土冻得硬邦邦的,却有株顽强的三叶草从裂缝里钻出来,叶片上还沾着冰晶,像嵌了层碎钻。
“别动。”林深忽然解开自己的围巾,绕到她身后。柔软的羊绒贴着脖颈缠上来,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像刚晒过太阳的被窝。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麻,苏晚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轻轻浅浅的,像落雪前的风。她偷偷数着他围巾上的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过的桑叶,忽然想起他说过,这条围巾是奶奶织的,线团里掺了晒干的松针粉末,所以总带着清冽的香气。
“这样就不冷了。”他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里的笑意像融了的蜜糖。围巾在她颈间堆得厚厚的,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像只偷戴了大人围巾的小猫。他忽然伸手替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耳垂时,两人都顿了顿,空气里飘着雪粒子融化的清冽气息。
苏晚抬手摸了摸围巾,羊绒纤维蹭过指尖,暖得惊人。天台上的水泥地积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咬碎了冻硬的冰糖。远处的教学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暖黄的光晕在铅灰色的天色里,像撒了把融化的金子。风卷着她的发梢,拂过林深的手背,带来细弱的痒,他的手指蜷了蜷,像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握成了拳,指节泛着淡淡的白。
两人并肩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谁都没说话。天台上很静,只有风穿过栏杆的“呜呜”声,像首没人听得懂的歌。苏晚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像句没说完的话。她忽然发现栏杆上有人用指甲刻了串歪歪扭扭的字,“2019.12.25 雪”,字迹已经被风雨磨得浅淡,却依然能看出刻字人当时的雀跃。
“你说,今年的雪会比去年大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点发飘。
“不知道。”林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但我希望它能下得久一点。”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钟楼顶上,那里站着只落单的鸽子,正歪着头梳理被风吹乱的羽毛。“去年的雪停得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他忽然停住了,耳尖泛起淡淡的红,像被雪粒子烫到了似的。
苏晚转过头,看见他望着天空的侧脸。路灯的光从楼下漫上来,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鼻梁的轮廓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尊简洁的石膏像。他看起来有点孤单,又有点期待,像个盼着过年的孩子,攥着口袋里的压岁钱,既想立刻拆开,又怕拆了就没了盼头。苏晚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像安抚一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 —— 她记得上周在走廊里,他低头帮她捡掉落的书时,发梢蹭过她的手背,软得像团云絮。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鼻尖。
苏晚愣了愣,随即惊喜地指着天空:“下雪了!”细小的雪花在风里打着旋,像无数白色的精灵在跳舞,有的落在她的睫毛上,凉丝丝的,眨眼时便化成了水。
林深伸出手,掌心向上,雪花落在他的手心里,瞬间化成透明的水珠,像颗没留住的眼泪。“真的下雪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被点燃的烟花,眼里的光比雪花还亮。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片压平的银杏叶,此刻正躺在他的掌心,被雪花慢慢覆盖,叶脉的纹路在白雪映衬下,像幅精致的镂空画。
“上周捡的。”他把银杏叶递给她,指尖微微颤抖,“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雪越下越大,起初是细碎的雪粒,后来变成了大片的雪花,打着旋从天上飘下来,像撕碎的棉絮。很快就在两人的肩膀落了薄薄一层,像撒了层糖霜。苏晚把银杏叶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忽然想起王维的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要是此刻有壶温好的米酒,大概就能把心里那些堵着的话,都泡得软乎乎的,顺着喉咙淌出来。
“冷吗?”林深的声音在风雪里有点模糊,像隔了层毛玻璃。他的刘海已经被雪打湿,贴在额头上,像片深色的海藻。
苏晚摇摇头,把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了。羊绒纤维吸了他的味道,松木香混着雪的清冽,形成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像被全世界轻轻抱在怀里。她偷偷看向身旁的林深,他正望着漫天飞雪,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花,像落了层碎钻,眼里的光比远处的路灯还亮,像盛了整片星空。她忽然发现他的围巾末端有个小小的破洞,大概是被什么勾到了,边缘还留着细密的线头,像只等待被人发现的秘密。
雪下得越来越急,把两人的影子都染成了白色。林深忽然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带着他体温的羊毛布料沉甸甸地裹住她,像个温暖的壳。“走吧,再待下去要感冒了。”他说话时打了个喷嚏,鼻尖红得更厉害了,像只被冻坏的小兔子。
苏晚点点头,跟着他往楼下走。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把他变成了个雪人,看着有点可爱,又有点让人心疼。走到天台门口时,她忽然拉住他的袖子,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抖:“林深,明年……明年我们还一起等雪,好不好?”她的指尖触到他袖口的绒毛,软得像刚出壳的小鸡绒毛。
林深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镶了圈银边。他看着她,眼睛在风雪里亮得惊人,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
“好。”他说,声音清晰得像刻在冰上,“每年都一起等。”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青柠味的,是她常给他放的那种,“刚才在楼下买的,怕你冷。”糖纸在风雪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句藏了很久的悄悄话。
风卷着雪花掠过耳边,他的声音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苏晚的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温柔而绵长。她望着他被雪覆盖的肩头,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不会那么冷了。走下天台时,她悄悄把那颗薄荷糖塞进他的手心,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却在抬头时,撞进了对方眼里的漫天飞雪,那里面,藏着比初雪更温柔的光。
图书馆的老樟木书架在风雪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低语着古老的秘密。靠窗的位置上,那杯姜茶还冒着热气,旁边压着半张绘图纸,上面是棵歪脖子树,树下多了两个并肩的小人影,头顶飘着片小小的雪花,像个未完待续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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