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能真的能够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感应,无论好坏。很多年之后陈颂再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这种感知十分奇妙,回想了上百遍,他恍然意识到大概姜应池当时也有这种隐隐约约的感应,因为那天早上出门前,姜应池神色恍惚,忘记给他一个吻。
下午陈颂出外勤办事,结束后在回公司的路上收到消息,调任申请总部那边没给批,陈颂在等信号灯的空隙拨通了姚立结的电话,“嘟嘟”声一直响,令他莫名有些烦躁。
陈颂降下车窗,直到红灯都变绿了电话才被接通。
陈颂开门见山地问:“姚经理,我的调任申请没过?”
电话那边姚立结的声音听上去焦头烂额:“这个明天到公司说,现在董事长到公司搞突袭,直奔我们部门,我先挂了啊。”
姚立结没再给陈颂说话的机会,电话挂断的前一秒,陈颂隐约听见了姜群斌的声音。
陈颂倏地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睡的不太好,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有几分心神不宁,如果说前几次见到姜群斌是紧张心虚的话,那么这一天是真的感到心悸。
快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之前,陈颂变了道,调转车头。
姜群斌是没想搞突袭的,他只是来北京参加饭局,路过分部公司时临时起意想上来看看儿子。
他没大张旗鼓地昭告所有人董事长来视察,没打算惊动别人,前台干了挺久自然是认识他的,于是直接领着他上了顶楼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助理在停车场等着,姜群斌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便下楼去姜应池所在部门,办公区域略显空旷,大多数人还在开会。
姜群斌观察了下各个工位上摆放的东西,找到了姜应池的位置,他十分随意地往那一坐,随即看到了桌上那个令他眼皮子直跳的东西——
相框。
姜群斌深知儿子喜欢到处摆相框的习惯,之前一次电话里还特意提醒他在公司别摆和家里人的合照,姜应池笑着说“我当然知道啦,我又不傻”。
姜应池的确不傻,也的确没有摆家里的照片。
会议不短,开了很久,姜应池一出会议室的门就被姚立结告知董事长叫他去办公室,姜应池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
“就是叫你的,别怀疑了,指名道姓叫你。”姚立结说完,又压低了声音,“我看董事长刚来的时候还如沐春风的,但刚才来找我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啊。”
姜应池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后回工位放下开会的文件,抬眼间发现桌子上摆的相框没了踪影。
他几乎瞬间有了猜想,乘了电梯上到顶楼,一步一步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后,不出所料地在黑檀木办公桌上看到了自己的相框。
姜群斌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慢慢走近,桌沿之下指腹摩挲袖口的频率比平常高了很多。
父子俩面对面一起沉默。姜群斌有时候觉得他这个儿子跟自己真的很像,不只是很多人说的外貌上的相似,更多的是内在性格,比如此情此景就大有一种看谁先沉不住气的架势。
姜群斌在等人来的时间里回忆了很多曾经的事,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并不能称得上一个好父亲,难道是因为他陪伴孩子的时间太少,对姜应池疏于管教,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吗?
从最开始看完监控的盛怒,到失望,再到现在,他望着姜应池,竟然有一丝的茫然,他在某个瞬间深切又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真的老了,此刻面对选择了离经叛道这条路的姜应池,他竟也没有想发火的冲动了。
姜群斌深知自己儿子性格倔,于是深深吸了口气,先行开了口打破这片沉默:“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姜应池动了动嘴唇,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我在跟陈颂谈恋爱。”
他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虽然是在姜群斌意料之中,但姜群斌仍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其实仔细一想就能将先前种种不合理的事情串联起来——在家里吃饭提到陈颂时姜应池一闪而过的不自在的表情,姜应池莫名其妙凌晨飞回北京,姜应池执意留在北京分部,甚至是,姜孝妍不久前跟苏砚泠提的,她想念商科学院。
姜群斌像是走神了,他有太多想骂的话想问的问题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现在再追究是谁带坏谁毫无意义,又或者他只是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所以才不去问,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姜应池还是他的乖巧的儿子,优秀的继承人,只是年纪尚轻不明事理,一时误入歧途。
姜应池一看姜群斌表情就知道他爸心里在想些什么,故而沉着声音说:“是我主动的,我先喜欢他……”
“姜应池!”姜群斌终于压不住,他像是被人迎头抽了一巴掌一般难堪,再开口时嗓音甚至有点儿发抖,“你干出这样的事的时候,想没想过父母?你对得起我跟你妈妈?”
姜应池很轻地蹙了下眉,但还是没什么其他的表情,顿了一下,他说:“我不认为我有错,我只是喜欢他。”
下一秒姜应池在父亲的神色中看到了疲惫,他在那一瞬间愣住。
姜应池能够回想起的有关于父亲的回忆中,父亲一直是高大的,能够为一家人遮风避雨的存在,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与从容,但是在今天,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疲惫。
第一次,他注意到父亲鬓角的白发。
“……对不起,爸爸。”姜应池垂着眼睛说。
他知道自己让家人伤心,于是他向姜群斌道歉。但他仍然不觉得自己喜欢陈颂有错,他不想失去陈颂,并且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整个顶楼都是董事长的地盘,现在这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落针可闻的安静,办公室里的装修风格很符合姜群斌的气质,几乎全部是深色系,连今天姜群斌身上穿的西装都是深灰色,姜应池没来由地感到压抑。
他原本的计划是先给家里人做足了铺垫再坦白恋情,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这种事情急不得,慢一点,多磨一些时间,总会让他们接受陈颂的。
他没想到姜群斌会提前知道,更没想到其实最大的困难并不是家里人能否接受这样离经叛道的感情。
良久,姜群斌背靠着椅背,不怒自威,但他开口时语气已然不再那样重,反而轻得像叹息:“小池,你该知道你没有那么多自由的。”
这一点本该是要他自己去理解明白,现在却要姜群斌亲口说出来伤他的心。
姜应池因为这句话分神想起了伊唯听,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羡慕她佩服她的,她向来那么通透,那么豁然,他想起来很多年前伊唯听就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事实就是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不了主的。她想的明白也看的开。
姜应池没说话,姜群斌也不计较他的沉默与分心,继续道:“你妈妈上个月去参加了好友家儿子的婚礼,她当时很高兴,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跟我讨论你的婚姻大事。”
姜群斌讲到这里,语气里竟还含着一些笑意,“你知道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那天她甚至想好了要买什么牌子的喜糖,婚礼仪式定在哪个酒店,她当天要穿什么衣服才显气色,最后她有一点焦虑,说你和你姐姐要是再不结婚她可就老了,到时候穿再华美的衣服人也不好看了。”
“小池,”姜群斌轻声喊他的小名,“为人父母,我不求你感同身受,我只希望你能多体谅体谅你妈妈。”
他叹气道:“这条路不好走,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担心你。”
停了片刻,姜群斌说起自己的大女儿:“你知道你姐姐不久之前跟家里说自己想学商了吗?……你应该不知道,她这样做本来就是为了你,怎么会让你知道。现在我清楚了背后的原因倒也能理解她,她是想帮你分担些责任,多给你些自由,继承人这个名头听着风光,外人不去想它背后所要付出的东西,你不能不想啊——你知道姐姐多喜欢设计的吧。”
姜应池当然知道。
但他从来不知道姐姐可以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姜应池仿佛失去了回应的能力,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听着,连眼睛都眨得很慢,目光像是落在桌子上的相框上,又像是仅仅朝着那个方向并没聚焦。
相框里的照片是他和陈颂的一张合照,是冬天的时候拍的,画面干净明亮,两个人身后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姜应池终于在几年后拥有了和陈颂一起看过的一场大雪,算是了了年少时的心愿。
那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和陈颂一起堆的雪人并没有留太久,不过姜应池向来乐观,宽慰自己说“明年还会有新的雪人的”。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他早该意识到等起一场雪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就像和陈颂长长久久岁岁年年一样。
第一次隐约意识到这一点是由于陈颂的伤,他终于理解陈颂当年做出的选择,也理解起初陈颂一次次的回避闪躲。
他再也没办法去怪对方的狠心,因为自那一晚起连他也没有勇气去构建未来期许。
姜群斌给他留够了思考时间,此刻太安静,姜应池开始微微耳鸣。
“这条路,真的不容易。”姜群斌今天第二次说这话,“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迁就你、纵容你。”
姜群斌最终还是提到了事情的另一位主角:“陈颂在姜氏也待了不少年头了,你和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接下来让我怎么面对他?”
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称得上温和,姜应池虽然现在反应迟钝,却还是凭着多年以来对父亲的了解在这话中听出了警告威胁的意味。
果不其然,姜群斌下一句话恩威并施:“给你一个月时间,足够长了吧?自己处理,我不插手。一个月以后我会安排你回上海,如果在那之前你没有处理好的话,那就只能让爸爸来了。”
话音一落,姜群斌抬手看了眼腕表,想起他最初来到北京的目的,今晚的饭局十分重要,他站起身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好好决定吧。”
姜群斌是个合格的商人,优秀的谈判家,并且还深知谈判对手的弱点。
他没有回头地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姜应池却还僵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手拿过躺在桌子上的相框,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那一瞬间他好像抽干了所有力气。
姜应池将相框揣进怀里蹲了下去,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令人喘不上气的疲惫。
他忽然想,陈颂带着伤回家的那一天也是这么累的吗?
可能是为了降火,姜群斌将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姜应池蹲了半天缩成了一团还是觉得冷,明明春天已经快要落幕,温度已经足够高。
他倏然想起自己上一次来这个办公室的情形,开始他还不知道即将降临的重逢桥段,五分钟后他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原来影视作品里所表现的重逢时的激动与高兴都是骗人的,其实迎来意料之外的重逢时的第一反应是——不敢认,害怕认错人空欢喜一场的不敢认。而他无意识呢喃出的那个人的名字,更像是思念决了堤淹没他的理智从而打造出一场美轮美奂的梦,一如多年以前在教室后门那场乌龙一样的相识。
原来他已经喜欢一个人这么久。
姜应池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只在陈颂身上栽过跟头,出身带给他的优势足以成为他自始至终只选择最优解的底气,可他偏偏要对着陈颂义无反顾地撞南墙。
当初一声不吭跑回北京爽约了次日一早和位高权重的叔叔伯伯们的见面时,姜群斌气得口不择言质问他到底还想不想当这个继承人,有没有把整个家族放在眼里。
哪怕是那个时候,姜应池也依然坚信他能够争取到一个好结局,一个美满幸福的、和陈颂长长久久的好结局。
直到那晚他看见陈颂额头上的伤,直到今天他看见父亲的疲惫又从父亲口中听到姐姐要替他分担责任——此刻夕阳刚好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抱住他,金光刺目,这一刻他才真正开始悲观。
“我真的爱你,句句不轻易。”
——
翻日记突然翻到快两个月之前写的:“太阳还是亲手烧光了黄昏,自卑总在深夜里杀了人,别怪他总在梦里才敢承认,你是他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这歌还是太贴陈故了TvT
两个月前我还在纠结结局该怎么写,每天企图揣测他们会怎么选,甚至用上一些玄学手段……
还有一句歌词:“亲爱的,我很抱歉”(周深《记忆商店》)
当时脑子里是一句“姜应池,我找不到你的陈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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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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