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十七年正月初一,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正是普天同庆的好时节。宁国公府在余氏有条不紊的安排之下,也挂起了大红灯笼和各色宫中赏赐的精巧宫灯,门窗和屏风上贴了巧手丫鬟剪的各色吉祥图案的窗花。松哥儿将儿子骐哥儿抱得又高又稳,让他用稚嫩的小手更换正门上的桃符。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只是这喜气之下还有一层淡淡的紧绷,尤其是松哥儿,不过是抱着骐哥儿贴个桃符的功夫,他已经往岁寒馆的方向张望了四五次了。
自打崇文十五年的十二月,庶吉士三年研学期满,松哥儿以优异的成绩留馆,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后,松哥儿的行事愈发老成持重。才刚二十五六岁的人,行事之老道,却似过了而立之年,渐渐褪去了毛头小子的青涩,一举一动之间,颇有乃父殷苈沅的风骨。
今日他却这般把持不住,频频朝内院顾盼,也实在是一桩罕见之事了。
殷苈沅负手站在门边,看着儿子抱着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让他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松哥儿并不是什么天资颖悟之人,三年的庶吉士生涯,虽说博得了一个不错的结果,但较之谢载盛那般惊才绝艳之辈,松哥儿三年后的“终点”不过是人家刚考完春闱的“起点”。但以中人之资,凭借不懈努力博得这样的结果,已经很让他感到满意了。
翰林院既清且贵,常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踏上仕途的士子,要想在政治上大展宏图,那么翰林院就是最高的起点了。当然,松哥儿情况特殊,为了家族的平安,至少崇文帝在位期间,他都不能出将入相。一辈子在翰林院当个七品小官,与文字书籍打打交道,又体面,又清闲,又对得起十年寒窗,这样是最好的。
看见松哥儿频频顾盼,殷苈沅不由拈须微笑,难得调侃道:“我看你一心惦记着媳妇,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罢了,等骐哥儿贴完桃符,神荼郁垒就由我来贴,你带着骐哥儿去岁寒馆罢。”
松哥儿得到父亲的首肯,神色都柔和下来:“谢过父亲体恤。”也不多客套,便急匆匆抱了儿子往岁寒馆去了。
到得岁寒馆,女眷们却都守在里面,花老太太、余氏、姚氏带上娉姐儿,四人一桌正在抹骨牌,娟姐儿则在花老太太下首侍奉着,替她码牌看牌。看见松哥儿抱着骐哥儿匆匆忙忙地进来,纷纷笑道:“松哥儿/哥哥怎么进来了?”
外面虽然不曾下雪,却也冷得厉害,松哥儿却走得额角冒汗,他将骐哥儿放到地上,自己接过丫鬟奉的茶喝了,道:“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余氏忍俊不禁:“这女人生孩子是没有定准的事,怀柔才刚发动,也不知道还要多少时候,你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能做的?这样一会来看一遭,一会来看一遭,那还了得?等会还要祭祖,你要献爵,骐哥儿要捧帛,还不快些过去预备着?”
娉姐儿露齿一笑:“大伯母,您还是让大哥哥留在这里罢,否则他也不能安心的。”
时隔一年,娉姐儿又清瘦了许多,出落得愈发窈窕动人,只是眉梢眼角总是带着一股淡淡轻愁,叫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硬生生被风刀霜剑摧残成了风露清愁的捧心西子。时至年关,她穿着一身玫瑰红的新衣裳,配了银边闪缎的洋红袄裙,点了胭脂,妆点得喜气洋洋,此时说着开玩笑的话,倒是有几分年少时娇憨活泼的风采了。
众人纷纷笑着,友善地打趣着松哥儿,松哥儿倒也不像年少时那样爱脸红了,在温暖如春的室内踱着方步,也不介意亲人的笑话,道:“我去看看柔娘!”想了想,又将骐哥儿抱起来:“你也去,看看你母亲当年为了生你,受了多少辛苦。”
骐哥儿被父亲抱在怀里,乖乖搂着他的颈项,伸手指了指供在藻荇飞鱼几上的红梅:“骐哥儿想带着花儿去看母亲,母亲喜欢梅花。”
虽说男子不宜进产室,但柳氏才发动,还没到生的时候,正依照接生婆子的指导,在地上走动着等着开宫口,并没有见血,也没有大的妨碍。余氏等人知道松哥儿记挂妻子,便也没有阻拦,娉姐儿还往那梅瓶里添了几枝腊梅:“红梅艳而不香,借点腊梅的香气,也好让嫂嫂闻着舒心。”
目送松哥儿父子进了内室,娉姐儿望着空落落的小几,招手问岁寒馆的管事大丫鬟齐书要了个联珠甜白瓷的花瓶:“我再给嫂子剪几枝梅花去。”她的丫鬟泉水连忙捧来一个烟紫色的五彩缂丝银鼠披风,给她穿戴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往梅心亭的方向去了。
姚氏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余氏笑道:“到底是有了人家了的大姑娘了,行事愈发周全起来。”余氏微笑着点头附和,却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去岁的春日和夏日里,亲戚家里接连传来喜讯。第一件是春日里宝庆公主出嫁,成了黔国公府的世子妇;第二件是六月份婷姐儿再度生育。一个是娉姐儿的晚辈,如今嫁做人妇;另一个是娉姐儿的姐妹,已经生出了第二个儿子。或许是在这两件事的刺激下,姚氏再也忍耐不住,终于肯低下她高傲的头颅,放低了寻女婿的标准,千挑万选,又做了家中上下许多的思想工作,终于先后说服了丈夫殷萓沅、婆母花老太太、当事人娉姐儿,替她说下了一门亲事。
却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家……
余氏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便一阵惋惜;花老太太虽然也不太满意,但她惯来从夫从子,殷萓沅本人作为娉姐儿的父亲,都首肯了这门亲事,花老太太也不便为孙女出头;就连娉姐儿本人,提到这门亲事,也是殊无欢容——阖家上下,也就姚氏一个人觉得满意了。
男方姓郦,双名轻裘,祖上也是有过恩荫的,当年得封侯爵,帽儿胡同的昌其侯府,便是姚氏准女婿家中所在。只是这爵位传续到郦轻裘的父辈,便是最后一代爵位。到了郦轻裘这一代,身上只剩下正四品上骑都尉的武勋。
也正是这么个武勋,迷住了姚氏的眼——她卯足了劲儿和太后娘娘打擂台,太后替婷姐儿指了婚事,将她嫁给了正四品少詹事的儿子,姚氏便一心要寻一个盖过甘家的女婿。如今甘糖本人官职低微,郦轻裘却已经有了差事,同样是四品人家,一个诰命在婆婆身上,一个诰命在媳妇本人身上,姚氏便心满意足,觉得自己胜了一筹。
可她也不曾想想,婷姐儿与甘糖是原配夫妻,少年白首,娉姐儿却是续弦……这郦轻裘的原配,出身平阴侯府的房氏于崇文十五年病逝,虽然没有留下儿女,但毕竟与郦轻裘做了八年的夫妻,占据了原配的名分。
郦轻裘虽然样貌俊朗,身材高大,到底比娉姐儿年长六岁。膝下虽然没有嫡出的子女,但他身边的几位姨娘,已经为他生了几个庶女,娉姐儿一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娘。娉姐儿心里,又怎能不委屈?
不过话又说回来,郦家又不是全无可取之处……都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郦家老侯爷过世之后,大门前的“敕造昌其侯府”匾额虽然不得不摘下,换作更低调也更符合身份的“郦府”,府内的制式也进行了一些改造,但毕竟是累代的富贵,积年的繁华,家中底子还是有的。娉姐儿嫁过去,至少不用担心物质上吃什么苦受什么罪。
此外郦家人口简单,郦轻裘与乃父都是独生子,老昌其侯与侯夫人双双亡故,郦家是郦轻裘本人当家做主,娉姐儿一过门就是当家的主妇。郦家的宗房位于北直隶的延庆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平日里没事,族中耆宿也不会跑到京城对郦轻裘的家事指手画脚。换言之,娉姐儿不需要侍奉长辈,讨好翁姑,嫁过去之后可以全凭自己的喜恶行事。
虽说谈婚论嫁的时候,家里长辈亡故、亲戚凋零,往往被认为是福薄命蹇的不可托付之辈。但私心里,但凡受过婆家亲戚磋磨过的媳妇,又有哪个不想自己当家做主,过着舒心的日子呢?
所以说来说去,这郦家虽是矮子堆里拔高个,但也的的确确是矮子里最高的高个了。姚氏花了无数的心血,烦死了七八个媒人,终于千挑万选挑出这么一家,也无怪乎她如此沾沾自喜。
只是从八月里说定亲事,一直到新岁,姚氏每次在娉姐儿面前提起郦家,娉姐儿都要挂脸。姚氏起初还当是女儿家的娇羞,过了足足两个月才醒悟过来,意识到女儿是真的很不满意这门亲事。故而今日虽然嘴巴痒痒,却也强忍着等娉姐儿出去了,再洋洋得意一番,过过干瘾。
跳过了崇文十六年,过去一年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在本章中交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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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双双只只鸳鸯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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