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姨娘独自在房中静思,她的贴身大丫鬟甘露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询问道:“二夫人……”
未及说完,触及陈姨娘森冷的目光,甘露立即讷讷地住口,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面颊,改口道:“姨娘。”
陈姨娘森然盯了她一眼:“不是在新夫人定亲的时候,就叮嘱你们改口了吗?大半年过去了,还要犯这样的错?”
甘露面露惶恐之色,垂下头,不敢有一语自辩。
一双柔荑忽然放在甘露的肩膀上,轻轻地按了按,甘露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无声地退下了。
“姨娘息怒,甘露姐姐虽然愚钝了些,却没有别的心思。”一道清凉中带着几分甜润的声音响起,似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登时抚平了陈姨娘心头的燥郁之气。
清露这丫鬟,虽然年纪比甘露小了些,却难得将沉稳和机敏这两种近乎矛盾的特质很好地集中在身上,这些年来跟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排忧解难,真真是如左膀右臂一般的存在。较之只在伺候人上有些功夫,只能照顾自己衣食起居的甘露,清露才是这群玉斋真正的一把手。
“甘露或许以为,姨娘和晴帆舫的茗娇姑娘一样,只是畏惧于夫人的家世和淫威,才只能在她面前低调行事。毕竟人人都爱听好听的话,私底下叫您一声‘二夫人’,也是她孝敬您的一番小心思罢了。姨娘放心,晚间清露定会同甘露姐姐分说明白,叫她再也不误解您的意思。”
陈姨娘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意。说实在的,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称呼我,‘二夫人’也好,‘姨娘’也罢,哪怕称我为‘陈氏’,我就是我,能改变我的,只有我的地位和权力,哪里是一个小小的称呼呢。”
从前房夫人病重,郦老太太又已经作古,陈姨娘代替主母理家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溜须拍马之人起的头,不知不觉间,阖家上下竟称呼陈姨娘为“二夫人”,以示在这郦府之中,除了生命垂危的房夫人,就数她一家独大。甚至将来房夫人仙逝之后,她这位出身清白的“二夫人”,指不定能一跃成为真正的“大夫人”呢。
陈姨娘心中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期待和雀跃,只是当郦轻裘将官媒人叫到府上的那一天,她就意识到这样的梦想注定无法实现。所以在郦轻裘与宁国公府的亲事定下的那一日,她就吩咐家中上下改口,依旧称呼自己为“姨娘”,免得那未过门的新夫人,出身高贵的贵族少女,会因为一个称呼的不悦,带给自己无穷无尽的麻烦。
陈姨娘从回忆中收敛心神,听清露征询她的意见:“今日巳时才过了一刻,消息就已经在府里传开了,晴帆舫的事,姨娘是怎么打算的,是否要出手呢?”
陈姨娘望着清露沉静的眼睛,不答反问:“依你看,我们是否要出手?”
清露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不。”陈姨娘眼中的兴味更浓,饶有兴致地问道:“哦?这是为什么呢?”
清露道:“贺氏一向矜傲,即使向她伸出援手,助她过了难关,她也不会感激涕零,投桃报李,此其一;夫人睚眦必报,擅专自大,贸然出手得罪了她,定会被她盯住了打击报复,此其二。”
听了清露的回答,陈姨娘露出激赏之色,却故作犹疑:“只是……各房各院的姐妹一向为我马首是瞻,如今她们受到欺凌压迫,若我不能为她们出头做主,个中似仲氏、王氏这样的见风使舵之辈,都会聚集到夫人身边。我已经失了管家的权力,若不能凝聚人心,岂不孤立无援?”
清露略加思索,便道:“似仲氏、王氏这样的人,最是摇摆不定,总是见谁更强势,便去依附,即使依附,也只如菟丝子一般,并不能提供助力,失之也并不可惜。”
“那依你看,我们如今该怎么办呢?”
“奴婢以为,如今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夫人或许会因为姨娘曾经掌家,而有所忌惮。姨娘低调行事,慢慢博取夫人的好感,趁着洪姨娘、贺氏等并不安分守己的人先后闹事,反倒衬托得姨娘安静柔顺。如此蛰伏一段时日,夫人过了初次掌家的兴头,多半会厌恶管家的繁琐,分权与姨娘的。”
陈姨娘翘起嘴角,笑着冲清露招手:“你这丫鬟,真真通透,过来赏你块点心吃。”等清露露出与年龄相符的欢容,坐在她边上的脚踏上吃点心,陈姨娘才细细地教导她:“你的主意正,想得也很通透,只是终究年小,还不够全面。”
清露忙乖巧道:“请姨娘教我。”陈姨娘见她上道,愈发高兴:“低调蛰伏,等待时机,那是错不了的。只是蛰伏之余,我还有两件事要去做。第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不能一味地等着夫人出招,夫人平日里如何行事,最厌恶什么,又最欣赏什么,藏着什么秘密,有什么弱点,我们最好要知道一些。”
清露点头,又露出迷茫之色:“只是,这位殷夫人的家世、娘家的情况,早在定亲的时候,姨娘已经打听过了不是么?至于鸾栖院的消息,我们的人试了几次,也无从打入他们的内部啊。”
陈姨娘道:“鸾栖院确实把守得很严,但也不是铁桶一块。一时进不去也不着急,静心等待时机就是了。”又解释给清露听:“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她家里财力、地位如何这些离我们很遥远的东西,而是想知道一些能为我们所用的——当然,这都不是急于一时的,是一份水磨工夫呢。”
清露似懂非懂:“譬如我们打听得知夫人畏惧毛毛虫,就能在她常去的地方放许多毛毛虫,将她吓得病一场,是这样的事么?”
见她如此天真,陈姨娘不由莞尔:“虽不是,却也差不离了。”她真正想知道的,实在很难跟个小丫鬟解释明白,干脆继续道:“这第二件事,还是得关注老爷。”
群玉斋的消息要比洪姨娘的日新楼灵通一些,清露知道贺氏两度拦住了郦轻裘,想必是就请安和小厨房的事情向他求过了,最终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因而有几分不屑:“从贺氏的事情就能知道,这家里的事,如今是夫人说了算。姨娘便是在老爷身上下功夫,也是没用的。”
陈姨娘忽地露齿一笑,尽管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她这一笑却仍旧如同带着露水的水仙花,楚楚动人又纯洁曼妙得很。她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决定后宅地位的,又不仅仅是管家大权这么简单。”
清露心领神会,当即接话道:“奴婢明白了,谁能得到老爷的欢心,日子定然好过几分。”就好像从前府中没有夫人的时候,尽管掌握管家大权的人是陈姨娘,贺氏却因为郦轻裘的宠爱,可以与之平分秋色,似韦姨娘之窈窕、王氏之娇艳,也颇得郦轻裘青眼,在府中地位不低。
陈姨娘却摇头道:“宠爱如流水,似过眼云烟,都只是一时的。我说的不是老爷的欢心,而是——老爷的子嗣。”
清露很快跟上了陈姨娘的思路:是的,郦轻裘还没有子嗣!尽管按照高门大户不成文的规矩,在夫人怀有身孕之前,老爷是不会也不该与姬妾同房的。但只要夫人第一胎怀的是个女儿,又或者孩子生不下来,陈姨娘还是有机会诞育老爷的庶长子的!将来若夫人终身无所出,庶长子承袭家业的几率非常大。即使夫人诞下嫡子,庶长子也能凭借居长的排行,继承一份丰厚的家事。比起风光却辛苦的掌家大权、如过眼云烟一般的宠爱,这才是一份最坚实、最有指望的依靠。
清露不由放下咬了一口的点心,立起身来,恭敬而又不乏崇拜地向陈姨娘道:“还是姨娘高瞻远瞩,奴婢实在是狭隘了。”
饶是陈姨娘并不虚荣,也被清露眼中货真价实的崇拜逗得露出了自得的微笑,不过她很快想到什么,复又叹了口气:“本来,夫人定下日日晨昏定省的规矩,旁人都道是件苦差事,我却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原本老爷与夫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只怕一个月后就‘但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如今要日日请安,早晨虽然很难赶上老爷起身的功夫,晚间的定省却总是有机会的。”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清露会意,随即咬牙切齿地接话道:“谁知道夫人却狡猾得很,说什么不欲耽搁了妾室们晚上用饭的功夫,特意将黄昏的定省提前到了老爷下衙以前,如此一整日过去,都见不到老爷一面。”
陈姨娘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涩,旋即又沉静下来,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与坚定:“百忍成金,眼下,也只能等和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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