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紧了腮帮子,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咬牙切齿地直呼其名。随后一个深呼吸,复又很快地露出从容又不卑不亢的微笑:“宋管事。”
宋致端冲他点了点头,便向郦轻裘回话道:“老爷,狄东替您养马牵马,也有小十年了,一向也不曾出过大的纰漏,最近这般颠倒,也是事出有因:他有个嫡亲的表弟董栋隆,是打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又同在我们府上当差,最是亲厚不过。只是前两日董栋隆办差不力,被夫人发卖出去,致使两家亲戚隔了千里万里。狄东与董栋隆兄弟情深,想起至亲的表弟、姨父姨母,不免时常含悲,耽误了差事。也是小的行事太过疏忽,很该给他几天假,调适了心绪再来服侍老爷的,倒是累得老爷几次受罪了。”
到底是当了许多年管家的人,话尾的一番自责,倒是堵了仁管事将他也拖下水的口。话里话外,表面看起来只是出于同情而为狄东求情、分说缘由,却几次提起“办事不力”,又用了“发卖”、“撵下去”这样冷酷的措辞,倒是叫听者觉得夫人冷酷而又刻薄。
不触及自己的利益和喜恶的时候,郦轻裘一直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当即就要施恩:“我虽没有走得很近的表兄弟,却也很理解兄弟之间的情谊么,狄东既然……”
他的话被某个小厮一连串的咳嗽给打断了。宋致端于是带着几分不悦,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仁管事所在的位置。
仁管事却也跟着众人一起转头,看向自己身后贸然发出声音的小厮,恶声恶气地训斥道:“你作死么?老爷正在说话,一个劲儿咳嗽什么?”
那小厮受了训斥,指了指手里拿着的怀表,委委屈屈地说:“仁管事,是您吩咐我的,到了老爷上衙的时候,就报个时,免得耽误了时辰。”
仁管事露出几分尴尬,冲郦轻裘哈腰道:“老爷勿怪,这孩子行事就是这样直愣愣的。”又征求他的意见,“您看已经到了出门的时辰了,要不您先上衙,这狄东的事情,回来再处置,也是无妨的。”郦轻裘看了眼小厮举起来的怀表,忙道:“不好——”就急匆匆地上了马,一面跑,一面道:“你说得很是,回头再议好了。”
留下吃了一嘴灰尘的宋致端,脸色阴沉地望着扬长而去的长随队伍。
不懂事的扫地小厮还在一脸艳羡地议论:“小芒草这小子,真是交了高运了,咱们连自鸣钟都没福望一眼,这小子都能随身佩戴怀表了。啧啧,真是精巧,也不知道那几根针是怎么转的。”
盟朝开放互市,似自鸣钟、怀表这样的精巧玩意,都是舶来品。一般人家的郎君娘子,也不能人手一个。也只有豪富到了殷家的地步,才会随手将一个陈旧的怀表赏给跑腿的长随,方便他们看着时间行事。
娉姐儿的正院鸾栖院里就有她陪来的自鸣钟,还放了一个在东花厅,方便管事们看时间和回话。但似二门上扫地的杂役,连踏上东花厅台阶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无缘观赏自鸣钟是何模样了。
边上他的同伴也又羡又妒地发表自己的见解:“现在羡慕也迟了,是你小子没福。当初任妈妈想认个干儿子,先兜搭的是你娘,要不是你娘推三阻四,芒草他娘又上赶着套近乎,今天一篮子鸡蛋,明天两匹布的,这会子拿着怀表跟着干爹当长随的,就该是你了。”
第一个说话的小厮也是一脸惋惜:“哪里知道夫人这样有钞,又这样大方呢!说实话,任妈妈和我娘搭讪,我娘是千肯万肯的,都是我爹不许,还不是因为……”正欲多说两句,早有更伶俐的同伴看见宋致端的黑脸,杀鸡抹脖似的朝他使眼色,几个毛头小子就一哄而散,跑去别的地方扫地了。
宋致端立在原地,隐忍了许久,才拂了拂袖子,竟也神态自若地离去了。
另一边忙着赶路的仁管事,见行得远了,便上前了一些,落后郦轻裘半个马身,小心地回话道:“老爷,夫人的行事,您也是看在眼中的,又哪里是无缘无故发落人的性子呢?这狄东的表弟素来不成器,酗酒赌钱,仗着董家和狄家的面子横行霸道的,成日里调三斡四。厨房里冯妈妈不要他,跟着护院的王管事操练了一个月,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评的时候连芒草一个小孩子都打不过,实在是没有他的去处,夫人才起意送他去别的地方谋前程。谁料这董栋隆白日里趁着您不在家,意欲强闯鸾栖院,将后宅的妇孺吓坏了。再说狄东,松了马掌、车子拔缝,说是意外或者疏忽,或许是有的。只是马儿的草料都是有定数的,日日吃着都没有问题,那一日忽地吃坏了,不是人蓄意喂了巴豆叫您出丑,小的都想不出别的缘由来……”
郦轻裘想起那天马儿边跑边拉,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翻下去的情状,也不由黑了脸:“就为了跟我告夫人的刁状,就来残害我的追风,实在可恶!”武将都有一片爱马之心,尽管这几年天下太平,少有战事,郦轻裘也只是个挂了名的武将,但听说自己的马儿被喂了巴豆,还是很不高兴。
又问起董栋隆闯内院的细节,听说很快被人制服,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才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迷惑地说:“日日与夫人一起吃饭,她也没跟我说。”
仁管事便叹息道:“夫人贤良,一心为着老爷,管理家务遇到的不愉快的事情,都不愿意念叨到老爷耳朵里,免得您听了也不开心。今日宋管事过来之前,本来小的得了夫人的吩咐,正欲跟您解释一下换下狄东的缘由,谁料宋管事平日里再淡薄不过的一个人,今日也不知怎的这样急赤白咧地赶过来,巴巴地为狄东分辩起来,倒是叫小的没处回话了。”
郦轻裘脸上露出动容之色:“这是怎么说,难道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给夫人添堵不成?”
没有等到仁管事的回答,他自己又尴尬起来,讪讪住了口。到底是自己的姬妾和家仆,郦轻裘平日里纵然万事不管,也多少知道他们的脾性和作风。拜高踩低、面甜心苦、隔岸观火、推倒油瓶不扶……那都是常有的事。
别的不说,单是闹到他这个一家之主眼皮子底下的,就前有想要免去请安的贺氏、想为生母撑腰的红姐儿,后有董栋隆、狄东这一对各怀心思的表兄弟了。
想起贺氏,他脸上又添了几分思索之色。他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晴帆舫坐坐了,上一回过去,还是磨得娉姐儿松口给了贺氏一些优待的次日,跑去晴帆舫邀功请赏。彼时那个向来眼高于低的女子心情正好,难得地多了几分好脸色,拿出当年在醉颜楼侍候人的功夫,软语温言接唇偎脸的,伺候得他如沐春风……
只是回到正院再看到娉姐儿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晴帆舫中矜傲美人难得的温柔,就被衬托得不值一提了。
如今想起这回事,郦轻裘却不由有些懊丧,好不容易在贺氏跟前给出一个大恩典,怎么就忘了尽情享受美人恩呢?如今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最初的感激之情都淡了,就又要百般温柔赔笑,才能哄得美人展颜一笑了。
哦,是了,当时和夫人新婚燕尔,哪里好歇到别的姬妾房中。对于这个又娇又辣的妻子,他还是有几分畏惧河东狮吼的。不过最近夫人小日子到了,竟还主动抬举了苏氏前来服侍,看来也未必是个生性嫉妒的妇人。从前因为殷四娘子的事情闹得亲事差点不成,看样子也只是因为觉得受辱,而不是因为嫉妒……
郦轻裘的思绪不由飘远了去,径自坐在马背上发着呆,也不再同仁管事说话了。
仁管事起初有些不解,但看着主子迷蒙中带着一丝轻浮的表情,再联系先前说过的话,便能猜到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某个女子身上,多半正是给夫人添过堵的贺氏。仁管事回想起和妻子在家里唠叨的几句闲话,心中对于夫人肃然起敬。
夫人真是好聪慧,好手段,先答应了老爷所求,给足了老爷的面子,也让贺氏好生得意了一个晚上加上半个白天。老爷过去探望贺氏的时候,撞见的就是她最春风得意的时候——那会子贺氏还以为夫人是架不住老爷的要求,不能拿她这个宠妾怎么样,只能让她如愿以偿地免去请安、恢复小厨房了。等后面贺氏察觉自己的行动受到了限制,余生都只能禁足于晴帆舫,甚至连打发心腹出岛向老爷求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仁管事跟着郦轻裘进进出出一个月,凭他的阅历与识人之能,又哪里觉察不出郦轻裘是一个看似多情深情,实则最喜新厌旧、自私冷酷之人呢?只要夫人那边始终能给他足够的惊艳和新鲜感,贺氏是谁,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