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儿也到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年纪了,娉姐儿不免有些感慨,又庆幸自己在养育女儿上算得上大方,红姐儿过了十岁之后,自己很注意打扮她,漂亮的衣裳首饰赏赐了不少,故而红姐儿在打扮上比洪姨娘出色不少。她生得又算俊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算没给郦家丢脸。
娉姐儿见严太太不住地夸赞红姐儿,正欲将红姐儿招来拜见严太太应酬几句,余光却瞥见另一位被严太太点名的高夫人神色不豫,她眼睛分明弯着,唇线却收得很紧,明显是对严太太的乱点鸳鸯谱心怀不满。
娉姐儿回想起高夫人的性情,这位贵夫人对丈夫的荒唐始终秉持着漠然的态度,但却对自己所出的几个儿子看得很紧,别家都是严父慈母,高家却恰恰相反。在高夫人的严厉管教之下,高家的几个儿子不说有多少出息,至少是比父辈强了一大截。
高夫人望子成龙,似红姐儿这样的女孩,肯定被她判断为“丈夫狐朋狗友家的庶出之女”,是绝对不屑与之议亲的。偏生又的确是她的儿子没出息地盯着姑娘家看,让她连驳斥严太太的余地都没有,也难怪会表现得既愤怒又难堪了。
娉姐儿品出了高夫人神情的幽微深意,连忙打圆场,冲严太太笑道:“严太太,你怕是误会了,高家的郎君端方得很,哪里会干出顾盼女眷的孟浪之事。我看呢,多半是郎君那边正在论诗,高家郎君正在凝神思索,不期然盯住了我们大姑娘边上的奇石。至于您前番所说的,承蒙您看得起,我们家大姑娘若能进严家门,也算是她的福气,不过她前些时候已经定亲啦。”
高夫人闻言,听见娉姐儿为她的儿子撇清,面部肌肉登时放松,冲娉姐儿感激地点了点头,又不屑地看了严太太一眼,撇了撇嘴:“严太太可真是,自己看花了眼,还这样说我们家三郎。”她虽是半开玩笑,可语气里隐隐藏着几分薄怒。娉姐儿心道严太太随口一句,就能这样精准踩中人家逆鳞,也算是一种本事了,又暗自庆幸自己替她圆场,否则难保她因为儿子面子受损,迁怒到郦家。
严太太却并不发讪,听见红姐儿已经定亲了,跌足叹息一番,又缠着她问许了哪户人家,那家的郎君又是怎样的一位少年。
娉姐儿被她纠缠得不耐烦,恨不得掩耳疾走,又碍于礼数不得不敷衍,正烦恼间,忽见远处一人穿着郦家下人的服饰,正冲这边走来,心中大喜,连忙借此脱身。
不多时那人行得近了,似乎是个年轻的小厮,隐隐有几分面熟,可观其气度,却又不像普通的小厮,精干得很。那人冲娉姐儿施礼,虽然是从家里长途跋涉过来,气息却很稳:“夫人,宫里分赏下来一匣子茱萸,请您与老爷、姑娘们驱邪防疫。”
娉姐儿听他的声音也觉得耳熟,才想起来来者正是露水的夫婿宋知。宋知与露水成婚之后,就跟着兄长宋格学着打理郦府的产业,许久未曾做过跑腿的差事了。想必是宋管事不放心宫中所赐交给别的小厮,才差遣自己的儿子出马。
太后如此关心娉姐儿这个已经出嫁的侄女,不但提前赏赐了节礼,还在重阳的正日子又赏赐茱萸供她插戴,可见十分重视。也难怪宋管事会特意吩咐儿子跋山涉水也要送来,个中不乏敬畏、讨好之意。
娉姐儿沐浴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心中不无感慨,虽然明知狐假虎威不可取,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也难怪无数人汲汲营营,就为了登临高位,享受会当凌绝顶的快意了。
非但与郦家相熟的亲故们啧啧称赞,就连山上许多并不相识的游人,见识了这一番体面,也流露出艳羡向往的神情。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声格格不入的轻哼却为此刻的宁馨蒙上一层阴影。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盛装丽人端坐在青松之下,此处原是妙峰山主峰绝佳的观景点,这贵夫人的排场又铺得十分张扬,上山时已是朱轮华盖,奢华铺张,坐定之后又扈从成群,香茗与细点齐飞,绣幛共椅袱一色。
而那一声“轻哼”,想来也原是一声“重哼”,只是隔得不近,才并不显得刺耳。
这显然是一种公开的挑衅了,只是挑衅的对象,不知道究竟是郦家,还是太后。娉姐儿本能地拧眉,双手虚虚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似乎在斟酌是否要起来与之理论。对方却毫不畏惧,目光直指娉姐儿,眼神暗含锋芒。
娉姐儿本就不是受辱之后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性子,更何况事关太后。高踞凤座的太后娘娘,不仅是每个殷氏儿孙的保护伞、护身符,更是如同信仰一般的存在,即使是最明理的宁国公殷苈沅、最温柔的国公夫人余氏,都不会容许任何对太后娘娘的冒犯。
只是,如今的娉姐儿也早就过了一激就跳的年纪,深谙快意人生之不可求,许多忍辱低头背后的无奈,权衡事态的委屈,都未必出自性情,只是“人在矮檐下”罢了。如今的娉姐儿早已出阁冠了夫家姓氏,对外的第一重身份毫无疑问是上骑都尉夫人郦殷氏,其次才是宁国公府二房的小姐。想要理论,想要出气,首先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对方又是什么身份。
娉姐儿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心道莫非是故人,也向她望去,只见那贵夫人虽然衣着华丽,妆容艳丽张扬,却并不算十分美貌,望着约摸三十许,面容刻板,眉间皱纹若隐若现,显然是因为长期生活不顺心,初显老态了。
娉姐儿心道自己结识的小娘子,虽然有结交的,也有结仇的,但多是年纪仿佛,没有比自己大了十来岁的。可若两人并不相识,谁会这样无端挑衅,当面扫兴呢?
既然不识得本人,娉姐儿就转而留心起了那贵夫人周围的情形,想通过她身边的人或是所使用的物件判断她的身份。
她所用之物、所佩首饰都是明光灿灿的华丽物件,然而根据娉姐儿对真正的贵人的了解,越是富比石崇,位高权重的人家,行事越是低调,一身的半新不旧,价值却远高于金灿灿的暴发户式装扮。此人到底是强撑场面,还是性喜奢华呢?
重阳佳节,阖家出门登高的不在少数,也有年轻的士子不曾携带家眷,与两三好友结伴的,但绝少有妇女独自出门。可那贵夫人附近完全没有看起来像是她丈夫或者父兄的人,不过她携带的从人很多,非但有数十个英武的侍卫,就连服侍她的小厮,看起来都个个五官清秀讨喜。
察觉些许异样,娉姐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夫人身边的男性仆从,是否太多了些?虽然她看起来是个喜热闹重排场的人物,身边的丫鬟仆妇也多如繁星,但较之女性,男性从人也太多了些。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眷,没有男性亲友的陪同独自出门,还带这么多男仆,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可此人态度嚣张,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莫非是个如曹夫人一般英豪阔大的人物?
娉姐儿还在努力辨认,忽地听见不远处的朱夫人同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嘴唇微微翕动。
虽然没有听到她发出声音,但娉姐儿通过阅读她的唇语,还是分辨出她所说的话:“寡廉鲜耻,皇室之辱。”
娉姐儿双目圆睁,不仅惊讶于朱夫人刻薄的言语,更令她诧异的是这言语中透露的信息。
皇室之辱?若说天潢贵胄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身为皇家亲戚,多少与闻过一些小道消息的娉姐儿或许不会大惊小怪。可皇家若有什么捂不住的丑闻,以至于被人点评为“皇室之辱”,那确实够令人吃惊的了。
而总揽上下一甲子,近年来足以被评价为皇室之辱的,也就只有长公主福清殿下了。
这位殿下是先帝宣武帝——也就是娉姐儿的姑父——的后宫里淑妃娘娘所出的公主,身为淑妃唯一的孩子,如珠似宝地娇养长大,性情娇纵跋扈,成年后在淑妃娘娘的谋划之下嫁给前兵部尚书暨荣禄大夫之子刘全让。夫妻不睦,婆媳关系也很僵硬,刘夫人甚至闯进宫里告过儿媳的黑状,后来两人终于在太后娘娘的做主之下和离。和离之后回归宫廷的福清公主,又屡屡与许太后发生龃龉,惹得殷太后和皇帝头大如斗,最终只能另外敕造公主府将她与许太后隔开。谁知福清公主建府之后,豢养面首,生活糜烂,虽然后来匆匆再嫁,算是平息了物议,实际上坊间种种流言直指福清公主的荒唐——这位新任的崔驸马,出身是伪造的,其人本来是公主府的面首。并且公主新婚未足十月,就育有一女,分明是未婚先孕,强行遮丑。甚至成婚之后,公主仍未遣散面首,依旧荒淫无度。
娉姐儿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心道:难不成,眼前之人正是传说中的福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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