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婷姐儿所思所想。
若她并不顾惜姐妹之情,的确如她所说,她没有必要冒着被自己刻薄甚至怨怼的风险,吃力不讨好地通风报信;若她顾惜姐妹之情,又何以用亲母亲姐当成垫脚石,博取自己的好前程与好姻缘。
是自己心愿达成、称心如意之后的一点高高在上的施舍么?
我过得很好,而你,我的姐姐,作为一段失败婚姻的受害者,过得这样落魄,我不妨给你一点同情和帮助,既能彰显我的大度,又能弥合姐妹之间的罅隙,何乐而不为呢?
是这样么?
又或者,还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伤害母亲和姐姐从来不是婷姐儿的最终目的,只是谋求个人幸福的过程中带来的一点小小副作用。在有所选择的前提下,婷姐儿从来不愿伤害她们,并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会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是这样吗?
娉姐儿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目光最终落在婷姐儿曾经坐过的椅袱上。米黄色的官缎被岁月洗练出了柔和的光泽,个中不知道凝聚了纺织工人和巧手绣娘多少的精力和心血……
娉姐儿终于意识到,她的走神意味着她的逃避。是的,她在逃避。
她宁可花时间琢磨婷姐儿的心态,甚至去遐想一方椅袱的生产,都不愿意去思考那个外室的问题,明明这才是燃眉之急。
有什么需要逃避的呢?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想象,再怎么逃避,问题也不会就此消失,它一直都在。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怀了身孕的外宅,又不是第一次出现,自己早就有了处理的经验,不是么?况且比起上一回,自己手无寸铁,对方有恃无恐,这一回自己怀着身孕,这小生命不仅是自己未来的希望,也是此刻的护身符。
深呼吸,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害人性命这个主意,是肯定不用多想的,早在蒋姨娘到来之时自己已经思考明白,无论是伤害孩子还是伤害母体,代价都是良心的谴责和余生的不安,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将人接进门,承认她的身份,是迟早的事。
宜早呢,还是宜迟?
早,就是尽快跟郦轻裘挑明,把人接进门来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占据了主动权,至少能获得一份安全感,不用担心她像蒋姨娘那样,在未来的某日突然地登门。也可以免去一些舆论上的风险。
迟,就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假装不知道她的存在,冷眼旁观郦轻裘的打算。或许就这样拖下去,那孩子也未必能顺利生下来,或者郦轻裘喜新厌旧,自己与她断了关系。
但二者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将人提前接进门,就要负担照顾她的责任,甚至要尽力保证她的安危,如果她在郦府小产,旁人十有**会觉得是自己动的手。假作不知,放任自流,倘若自己生了个女孩,而外室诞下男婴,郦轻裘亲自将母子二人接回来,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太被动了。
娉姐儿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踌躇片刻,最终决定宁可承担一些风险,尽快将人弄进门,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但是怎么将人接进门,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如何最大程度为自己以及腹中的孩子谋取利益,娉姐儿还是一头乱麻。
她垂眸静静沉思了一会,很快有了个模糊的主意。若在平时,或许她会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将一切细节推敲好再行动,又或者将自己的几个心腹请来,细细筹划之后再敲砖钉板。但怀孕显然对她的身体状态、情绪和心境都产生了影响,一股莫名的焦躁涌上心头,令她几乎无法容忍此刻的静,逼迫她尽快地行动起来。
“来人,”她扬声道,“请韦姨娘过来。”
不多时韦姨娘来了,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还有一丝没有被刻意掩饰的淡淡好奇:“夫人唤我做什么?”婷姐儿的到访在和光园不是什么秘密,韦姨娘显然是将夫人的叫请和婷姐儿的造访联系起来了。
娉姐儿请她坐下,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忽巴拉想起来,纯姐儿今年九岁,维姐儿是八岁,姊妹两个再有一两年,都上了十岁,也到了我先前承诺过的,开院子的时候了。家里虽然不大,但尚且有几个院子空着,久无人居。我想着是时候请了人修整一番,给小娘子们装点一下屋子了。”
韦姨娘面露惊讶,笑道:“夫人的主意自然老成得很,不过您身怀有孕,如果和光园内动工,难免扰了您休息,况且还有一两年的功夫呢,等您生产完、出了月子,甚至等哥儿周岁了,再行修缮,也不会太迟,您觉得呢?”
娉姐儿摇头道:“鸾栖院在和光园南边,要动土的几个空屋子却都在北边,哪里吵得着我了?况且姑娘家的绣房得精心布置,粉墙垣、换窗棂、添家具、订帘子,前前后后,不得好几个月功夫,更不必说完工了还要留出给屋子透气通风的时间,若不早些筹划起来,过了一两年我一心照料自己的孩子,哪里顾得上来。”
韦姨娘闻言,不由十分感动,原来夫人是忧心自己有了亲生的孩子,无暇顾及庶出的女儿们,故而趁着亲生的孩子还没落地,提前开院子的事情筹划好了,免得女儿们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娉姐儿又冲她挤了挤眼睛:“况且纯姐儿比维姐儿大上一岁,院子理当由得她先挑,我若不借着怀孕期间的‘心血来潮’提前提出来,你要让好院子被她挑走了,委屈维姐儿住她挑剩的不成?”
韦姨娘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恍悟的神色。如果夫人在女儿到了十岁那一年“准时”地讨论开院子的问题,纯姐儿就因为序齿有了优先的挑选权。但她现在提前提出这个问题,纯姐儿与维姐儿都没到年纪,就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将看中的院子“预约”起来。
娉姐儿见韦姨娘悟了,倾了一点茶水在茶托上,用手指蘸了水在檀木桌上简略地画了个和光园的草图,虚虚点着给韦姨娘讲解:“如今空着的屋子,不外乎日新楼北面的醉心阁、倾心阁,与群玉斋隔立雪堂相望的瑶台馆,飞云浦北边的因风榭这几处。”
余下的院落,或是似添香院、立雪堂这样的中轴主建筑,或是似麟振场、染月亭这样不能住人的景观式或功能性建筑,或是已经有了主,故而没有被纳入考虑范围。
娉姐儿总结道:“东边的醉心阁、倾心阁的情况类似日新楼,虽然是独立的院子,但地盘不大,肯定没有西边的几个院子舒服。所以基本上没什么疑问,纯姐儿和维姐儿肯定是一人住瑶台馆,一人住因风榭了。”
韦姨娘一面答应着,一面垂下眼皮,飞快地盘算起来。毋庸置疑,瑶台馆的条件肯定要比因风榭好上很多,盖因瑶台馆与群玉斋是整个和光园里仅次于三大中轴主建筑的好去处,非但占地广阔,建筑美轮美奂,里头配套的装潢也是最奢华的。维姐儿若住在瑶台馆里,请安和上学都可以少走几步路,出行也很便利。
但因风榭也不是完全处于劣势,因风榭就在韦姨娘所住的飞云浦边上,一抬脚就能迈进对方的院门。如果维姐儿能够住在因风榭,就相当于依然与韦姨娘同住,母女不必分离。这一点也与韦姨娘当初投诚时所求相吻合——她并不是那种为了女儿的前程,连母女天伦都可以退居其次的母亲。
娉姐儿继续道:“纯姐儿呢,是肯定会希望住在瑶台馆的,一来离她姨娘的住处更近,二来她住惯了好屋子,肯定受不了委屈,不愿意住在其他地方的。如果你希望维姐儿住瑶台馆,唯一的办法就是你现在先求了,我先答应下来,虽然有些不讲道理,但陈姨娘肯定也不敢说什么。”
在深宅大院里,尊卑固然是既定的法则,但主人主母的宠爱,某种程度上凌驾于尊卑之上。尽管纯姐儿身为良妾所出的庶女,身份比维姐儿高,序齿上又比维姐儿年长,但如果娉姐儿给维姐儿一些偏宠,陈姨娘也不敢有微词。
韦姨娘很快就明白过来,夫人的意思是希望由她出面,来和陈姨娘打擂台。只是,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呢?她回想起最近一段时间陈姨娘的表现,似乎也没有什么给夫人添堵的地方,夫人又为什么要忽然打压她呢?难不成,是为了腹中的小少爷铺路?可如果夫人担心的是陈姨娘对小少爷不利,或是陈姨娘趁着夫人有孕分宠,该对付的理当是陈姨娘本人才对,又何必借着分院子,冲着纯姐儿出手呢?
韦姨娘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妾身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生怕会错了意,办砸了事情,您能否……给个明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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