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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鹤唳风声(二)

旧钟不鸣。方柏平生久历风雨,骨肉生锈,心神磨钝,已无法再被情爱之事敲出声响。然而其其格不同,自她嫁予方柏,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丈夫分离。她的前半生太过顺遂,沐浴着天家厚恩,也隐隐恐惧着贵人们一念间的起落生死——凡事有一便有二,一旦圣眷衰落,家破人亡又必等到行差踏错?她见过皇后娘娘永远也擦不完的泪痕!虽然方柏一再向她解释皇上并非降罪于他,慎刑司中虽有敲打,来日未尝不得重用。可她依然寸步不离地守在方柏身边,陪他饮食、沐浴,为他检查伤势、准备新衣。念儿被吵醒了,自己爬下床,循着灯光踉跄扑到娘亲腿边。她不知其中很多事情,茫然看向娘亲涟涟的泪眼。方柏弯腰将她抱起,笑着逗弄五岁的小女儿,“念儿,爹爹不在家里的这些日子,你有没有乖乖听娘亲的话?”

“念儿没有偷吃麻糖,也没有尿床!”

其其格破涕为笑,“你没有偷吃麻糖,那柜子里的糖怎么少了?”

“小狗吃的嘛!”

“你就是小馋狗!”

“老爷,苏州织造常老爷求见!”母女二人正拌着嘴,门外传来家仆的通报声。方柏刚要起身,念儿却搂紧他的脖子,哼哼闹着不让离开。方柏轻抚她的后背,“念儿乖,是常浩哥哥的爹爹来了,他和爹爹有事情要说呢。”

听闻此言,念儿眼睛一亮,“那常浩哥哥来了吗?念儿想去找哥哥玩!”

怀中的女儿是方柏在世间窃得的唯一骨血,又小又软的一个娃娃,一朝撒手摔到尘埃里,要如何逃开皇权无所不至的魔爪和经年萨汉相仇的裂隙?老父亲心头泛酸,强自敛容,仍难免在眉宇间流露几分悲戚。其其格只以为他为女儿出阁惆怅得过早,反觉好笑地冲方柏挑眉,“天这么早,常浩哥哥呀,肯定还没有起床呢,”她抱过念儿,在女儿颊边深深亲了一口,“念儿困不困?回房陪娘亲再睡一会吧!”

常瑞去年出任苏州织造,一月后,元烨向全国颁布剃发令,不久,再颁布易服令,强令境中汉人不论官民贵贱尽行剃发,衣冠亦全照萨洲式样:男人不许穿大领大袖,女人不许梳头缠足。长久以来,为安定众志,抚顺民心,除在职官兵及入场举子外,景廷对百姓的发饰服制,名义上允许“从容更易”。他们巧弄前程,增减赋役,倾斜司法,一步步侵夺从旧蓄发而着汉装者的生存之地。经年水磨工夫,本可以教他们潜移默化,岂料元烨性情急转,宁可让“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恐慌横行于市,宁可从前线调遣兵马,镇压各地小股的暴(河蟹)动,也要如此操切地令全国削发改装。他操切的背后是愤怒,愤怒之下潜藏着恐惧,而那恐惧的根源早已深植于脚下的每一寸土壤,经由山东的一场动乱,骤然暴露在眼前。

宣季以来,山东灾异不断,前年又逢大旱,飞蝗遍野,所到之处禾稼一空,民死道路,填于沟壑者无算。山东巡抚徐竣奏请朝廷蠲免全境三年地丁钱粮,不允,遂有栖霞乡绅于七召集亡命之徒,抗官府,举反旗,肆意抢掠。徐竣引咎自裁,景廷又遣靖东将军满柱为山东巡抚加兵部尚书衔,率大军直入胶东,不惜一切代价清剿乱党。满柱诚一勇猛之将,然而生性苛暴,刚愎自用。他很快就平定叛军,将俘虏之人、连坐之人尽戮于演武场中,因于七走脱,更将一腔怒火泄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杀得栖霞、莱阳两县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元烨下旨痛责满柱滥杀无度,只降其封爵为梅勒章京,私下诋毁“汉人奸猾多变,此自作孽而不可逭者”,却旋即布局江南,推行剃发易服。他对自己任命的官僚向无深信,索性绕开官府,直接将常瑞等耳目安插江宁、苏州等地。这些手握密折传奏权的家奴们代天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官场、民间的每一次风吹草动录入奏折,用封筒、奏匣层层封固后,交由家仆亲自递送入宫。常瑞担荷如此重任,若非皇帝相召,绝不会随意回京。而他在天明之前仓促登门,必是有极重大、极困惑的事情需与方柏商议。

“贤兄博学多识,不知可曾听说过‘叫魂’妖术?”

方柏放下茶盏,略一皱眉,“以讹传讹的旁门左道罢了,置之不理,风波自消,倘若求根究底,反堕入有心人计中。”

“只恐信以为真的另有其人,”常瑞苦笑一声,方柏便明白话中所指,“数月来弟所竭虑追缉者,似为一子虚乌有之乱党。”

“竟是何种妖术,如此蛊惑人心?”

“若依山东巡抚满柱所言,当有一罪魁首恶潜伏江南,遣其徒众四出,剪人发辫,摄人魂魄,非只为盗取财物,更有不可胜讳之谋。”

方柏恍然想起数月前的一道上谕,元烨据浙江等地建桥埋煞等传言的密奏,下旨命各地督抚留心查禁,以杜浇风。却不知圣旨下达山东,如何便生出“偷剪发辫,用药迷人”的实据,在巡抚满柱的审讯下,如何又出现一“起自江浙,蔓延山东直隶”的伙党——秘密教门惑众诬民,何况发辫之事关乎景国国体,无怪元烨一改对妖术谣言“镇静处之,以免有人借端生事”的态度,严旨训谕地方官“饬属彻底根究务获,毋令潜藏外逸,致凶顽得以漏网”。方柏面露同情之色,“民间时有取人发辫衣襟以为压胜之事,但需地方军队、士绅安静,便不致惑民生乱。皇上英睿之主,时久自明,只可恨某人妄报夸言,有劳贤弟查拿一二流人略塞其责了。”

“只怕圣心已定,此事无法善了!” 常瑞霍然起身。恰巧婢女走进书房,福身请二人往花厅用饭。常瑞推辞道,“适才我已递了膳牌,朝会后便要入宫觐见。时间紧迫,就不多叨扰了。”

“把饽饽和奶茶端到书房来,请常公随便吃些,”面对常瑞情绪的陡然失控,幸有婢女旁生枝节,令方柏从满腹惊疑中恢复镇静。他理清思绪,宽慰道,“我知满柱多事贪功,素擅逢迎上意,然而日昃难久,你且照他所奏搜拿匪徒解京,交由大学士们查辨真伪。待满柱圣眷渐衰,自有王道荡荡,云销雨霁之日。”

孰料常瑞依旧眉心紧锁,“若只虚空射箭,未尝无歇停之时,如今采侯既立,怕是弓折矢尽亦不能罢休了!”

“子清此言何意?”

“乱世出妖异,多年前江南便有谣言‘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 流传,如今又添上一首——‘江南生杜若,春来百尺长,白兔相攀援,明岁登龙床’。茂林兄有所不知,那两江总督杜孝先正是辛卯年生人!”常瑞压低了嗓音,生怕隔墙有耳,“当初众人皆以‘三江口’为绍兴曹娥江、钱清江、钱塘江交汇之处,倘若江永、张苍水等人图谋起事,就近便可进攻嘉兴、湖州。孰知杜孝先的祖籍武昌有汉水与长江南北支合流,彼地亦称‘三江口’。此人宦居江宁,距嘉湖也不过数日之程!”

“天下三江口何其之多?若信此谣为真,满朝文武,恐怕人人将反,人人该杀了,”方柏不以为意地笑笑,“许是乡野困穷无聊之人心怀抑郁,故造俚鄙怪妄之歌词授人传唱,又一‘叫魂’案也,不值一虑。”

“就算无稽伪谣,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能够转相流布,亦可见人心向背,”常瑞摇头,“偏巧月前佟国舅在武昌拿获一干要犯逆党,缴其器械书簿,奉圣命俱送京师。愚弟深恐檄书中‘伪朝两江总督杜孝先乃吾舅氏,密已输诚,约期举城倒戈’一句正犯天子之忌,杜公性命殆将不保(注4)!”

“离奇,当真离奇!死者横躺自家榻上,一丝未挂,面目全非,你如何断定此人不是主母潘叶氏,而是近日失踪的廖府小姐?”

“正因案发之后,潘家再次遭窃。凶手不仅盗走赠予潘氏的珠宝首饰,还拿去两件女子衣裙。试想,潘家穷困,其衣裙能值几钱?况而女子合身之物,换与旁人未必相称。必是潘氏未死,主动开口索求,窃贼方如此大费周章。那几日城中仅有一妙龄女子失踪,则榻上尸体,思是廖府小姐无疑。”

“原来如此。当日你传廖小姐情夫过堂,我还当二人在朱府款曲暗通,不巧被叶家二哥撞破。二哥设计诓骗诱拐,又不巧杀死小姐。潘氏为兄长遮掩后自行失踪,乃有此桩奇案。”

“然叶二亦死,故知背后犹有元凶。此人敲诈成性,朱大元与潘氏有私,因惧叶二勒索,便设宴款待,趁其酒酣脑热之时一举杀之。”

“可叶二死时并无外伤,衙门中数乔仵作阅历最深,也只推测他饮酒过量,进而导致心病猝发,”梁国公世子张致雍依旧好奇地追问,“你如何看出他是因铁钉贯脑而死?那些铁钉钉头极小,完全敲入头骨后,便会隐没于发丝之间,以寻常人之目力,理当绝难察觉才是(注5)。”

“……因为在下曾祖亦尝被如此杀害。”

张致雍抱歉地吐了吐舌头,拉着连东君往走廊凑热闹去了。

当朝国舅、汉阳伯杨刚之子杨绍与国子祭酒崔勉之女时清的婚期定在初春。是夜,杨府后花园中红绸灼目,灯火齐明,廊下宾客的攀谈声此起彼伏,唯远隔湖心的主桌异常冷清——天子性雅,喜听万籁被水汽浸润后变得缥缈悠扬。他宣称今夜必携妻子、女儿亲临杨府观礼,然而吉时已至,上首四座竟皆空虚。兼之临朐侯世子、侍中高卓托病缺席,一张八仙桌,只剩三位少年对影而坐。因不知天子何时驾临,他们不敢放肆饮食,无所顾忌地谈论疑案细节,也止于夜风起处,寒意渐生。“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注6)。 ”东君敬完最后一通酒,三人便也散了。江霖连日奔波,到此时已是筋疲力竭,他正要离席告辞,又见连瑬走进亭中,“国公休走,我且审你一审。”

江霖失笑,“不知在下所犯何罪?”

“造谶纬妖言传用惑众,具谋为不轨之实迹。如果落入景人之手,你真是十死无生。”

“风吹幡动,竟是风动、幡动?”江霖又笑,“只怕元烨宁肯信幡蓄反逆之志,也不认风起草泽之间。”

杨府的鲍鱼豆腐滋味甚佳,浓郁的鸡汤煨着豆腐、鲍鱼、香菇,难得母鸡够老,鱼片够薄,豆腐够嫩,香菇够鲜。江霖他们未曾动筷,反倒便宜了腹内尚空的连瑬。他招呼江霖重新入席,大快朵颐一阵后,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道,“同云此言,仿佛一国之君最苦最难,畏民犹甚于防官。”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可不惧,不可不防啊,”江霖感慨道,“ 若无百姓流离失所,便无‘妖术’四处蔓延。近年来华北、江南岁岁饥荒,便是苏、湖、常、松等地,米价每石亦已超出二两。禁海令下,东南百业萧条,而景廷犹不以汉人温饱为念,强征钱粮丝棉以支军饷、赈天灾、养旗民、抚鞑靼。考西汉鲍宣所论‘民有七亡(注7)’,竟无不验于当世。而华北久被凋残,圈地之政流毒至今。小民失其生理,流为盗贼,必有劫掠伤残焚杀之事——星星之火,集于山东则为暴(河蟹)乱,散于江浙即为‘妖蛊’,其行虽异,其由一也,”醉意将倦意清退,面对连瑬,江霖忽生出无穷谈兴,“秦汉以下两千年,你方唱罢我登场,只在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祖、宣太祖起于布衣,唐太宗、宋太祖发于行伍,秦王蒙汗,制人者终制于人,隋炀周恭,驱人者终为人驱。今景朝以首崇萨洲为国策,兴兵以屠汉,圈地以逐汉,改服以抑汉,占窃以奴汉,孰知扫除虏氛、廓清区夏者,不在与虎谋皮之官绅,必在流徙疲弊之庶民!”

“同云何以如此笃定?”

“汉昭烈皇帝有云,‘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注8)。’萨人重田而不重耕,必饥,重财而不重法,必倾,重萨而不重汉,必乱,重剿而不重抚,必危。”

“然景廷纵有必亡之理,杜孝先却无应死之愆,同云此谋过矣。”

杜孝先早看清恐慌背后的荒诞与无稽,正因他足够理智,用对天子诏命的虚与委蛇驱散了平民的贪婪、恶意与权力的幻觉,用对同僚狂热的冷眼旁观拯救了穷困凋敝的村庄、险遭刑求的僧丐。然而风平浪静之后,这些功绩都成为他纵恶养奸的罪状:恃才悖乱之人,本就为人主忌惮,何况又有当地谣谶,故乡叛逆,天作之巧兼之人为之合,这才是真的在劫难逃。

江霖低头摆弄着酒杯,“便要过之。”

连瑬对此只有苦笑。虽说“阴谋不详”,非吾之地,到底还是民间乱些好,贤臣少些好,天子坏些好,“却不知孝先之后,谁将继任两江总督?”

“无非于江苏、安徽、江西巡抚中甄择其一,”攻陷金陵后,景廷将南直隶改名为江南省,因其财富集中,辖境过大,又设左、右承宣布政使司分管长江南北钱粮。两年前,元烨把江南省正式拆分为安徽、江苏两省,命江南巡抚郑毓才改任江苏巡抚,并擢升原江南左布政使苏思克巡抚安徽,“苏思克才履新职,功绩不足再升。郑毓才改任江苏,名平迁而实降调。元烨无宽仁之怀,崇萨抑汉,此其着意为之,定不肯再使封疆。唯是江西巡抚温代出身勋贵,与皇族、后族俱为姻娅。此人征伐闽粤,屡立战功,然性刚愎少容,令其执掌两江,三年之内,东南必乱!”

“怎么,你已打算烧第二把火了?”

江霖但笑不语。

注4:本段涉及情节参考自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及《史料旬刊》第5、7、10辑有关埋煞案、割辫案的记载。

注5:相关案件参考自荷兰高罗佩《大唐狄公安·铁钉案》,部分情节有改动。

注6:引自《诗经·小雅·頍弁》。

注7:《汉书·鲍宣传》: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徭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迣,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

注8:引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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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鹤唳风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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