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话语在夜色里漂流,由严肃而轻松,渐渐消磨了意义。又有不少人来亭中敬酒,跟着一群孩童围在石桌旁、栏杆边、台阶下嬉笑玩闹。家主杨刚今夜兴致甚高,当即叫人从舡坞里撑出两只游船,悬灯系幔,邀大家登舟游览。时值初春,湖中荷荇尚且凋残,杨刚便又取来上元节专请匠人扎的花灯和焰火。一时间灯明火彩,绚烂非常,在场之人无不拊掌称叹。
高游光施施然缀在宾客最后,兴味远比脸上的笑容索然。他走进湖心亭,径自占据原本高卓的座位,一面用眼睛斜瞟着湖中欢叫的人群,一面自顾盛了碗冬瓜燕窝汤。他细品羹汤,等待人潮退去,方才无赖气十足地用袖口擦拭无人动过的木箸,伸进只能看见豆腐的砂锅里来回翻拨,良久,摇头叹了口气,“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注9)。”
“辟兵贤弟,彼鲍鱼非此鲍鱼也。”
《史记》记载,秦始皇嬴政暴死于东巡途中,为防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丞相李斯决定秘不发丧,并教车驾特意绕道返回咸阳。七月炎夏,尸体腐烂发臭,又嘱随从在车上装载一石咸鱼,欲以咸鱼的腥臭遮盖尸体的腐臭,继续掩人耳目——在古书中,此等盐渍腥臭的鱼类便称作“鲍鱼”。
游光侧身迎向江霖的目光。许久未见,一对珠树琼枝相互映照,都不觉暗自惊异。“人死,既不能视,也不能听,管他臭气作甚?”游光回过神来,嗤笑一声,“换我做始皇,就在棺中放上一盆鲍鱼豆腐,两坛美酒佳酿。倘若泉下有知,便再享最后一席盛宴,就算一瞑不视,从此魄散魂飞,来日有摸金发丘之徒重启墓穴,也当有酒菜招待,不教他们白忙一场。”
“不过要使风味保存长久,此鲍鱼不如彼鲍鱼。”
“倒是。罢了,死生无常,谁知何处是葬地?路死埋道边,溺死沉沟渠,便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到头来不还是几根白骨、一滩肉泥?”游光夹起一块槽肉,有意无意地向江霖探问,“听闻令祖生前曾公开立下遗嘱,死后次日入葬,殓以时服,不用棺椁,不作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铭旌、纸钱、纸幡一概不用(注10),却不知最后可如老人家所愿?”
“没有。”
“果然。萨人当年为令尊令堂大修陵寝,此番岂不如法炮制?千金买骨,求来的良马既不能鸣,尽做了立仗的奴才!”
江霖不语。祖父决定裸葬后,曾遭亲友、门生激烈劝阻,他不得已专作《葬制或问》一篇,征史稽古,辩称此举亦合乎礼法。如此七年,祖母去世,他没有向外界通告讣讯,只将亡妻安置在早已备好的薄棺中,盖以一被一褥,填满祖母生前最爱的梅花。
七七之后的一个春夜,江永足疾稍愈,用积攒一冬的柴火将发妻连同衣被、花枝与棺材烧成灰烬。他叫江霖和岳旻去捡拾祖母灰白的骨殖,寻一件旧衣包裹,装进珍藏多年的青釉荷叶盖罐中。
“今后也有劳你们多伐些木柴了。”
用一生之苦难换得衣冠之保全,到头来却选择焚骨化灰。五年前的江霖被烟粒熏红了双眼,质问声中夹杂着哭腔,“祖父,孙儿不明白!”
“等你到了我的年岁,便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俗事种种,爱恨功名,转瞬便成空啊,”江永的面容隐在夜色之中,寒风吹暗将尽的灯烛,传来轻弱的叹息,“一朝归于大化,则万物与我为一,何必暂留速朽之身,堪忍蛆蚓噬咬?”
江永过世后,江霖遵照祖父遗言,将他与祖母的骨灰洒在钱塘江中。滔滔江水吞下凡人最后一捧残躯,不舍昼夜地东奔入海。逝者如斯夫,朝菌有半日之生,大椿有终寿之年,人之一世终有尽处,难道只是梦幻一场?祖父的话里,有江霖尚未参透的深意。
对生死无所顾忌,便是少年人的故作洒脱。然则各有各的艰难和愁苦,一入政海,行止迟速岂得自由?连瑬看破不说,忽想起数月前皇后的话来。
那日连瑬入宫议事,得知姚知行、高游光一行出使顺利,现已在返程途中,杨皇后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江霖吾子房也,游光可做陈平。”一言既出,许是自觉不妥,往后并没有再次提及。细细想来,张良固有辅世长民之德,折冲御侮之智,然则“复韩”之心犹在,留辅长安,也仿佛“略其衅情,以求掎角之援(注11)”。陈平知几好谋,一切以功利为务,可是看似与世俯仰,心中却自有怀抱:去年年初,高家主母自潼关回京养病,途经渭南时,与护送车队的都尉曹璋一齐失踪。兹事体大,高卓闻讯后迅速封锁消息,一面向周边府县寄去密札,委托他们秘密察访,一面派遣心腹驰赴当地,誓要将那对疑似淫奔的男女捉拿归府。高家门生遍布西北,曹璋自知难逃他们的股掌,竟决定铤而走险,携情妇跨越国境,投奔山西的远房表亲。奈何时运不济,他在边境被人擒获,以叛国罪当场处斩,尸首旋即抛入滚滚黄河。高夫人趁乱逃脱,在一座荒村道观中藏身半月有余,却因外出求食而泄露行踪……马车满载归来,高卓本打算暂将继母囚于后院,待父亲巡边事毕,年末返京,再对她进行处置。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回到府中的第二日,羞愤交加的高夫人投缳寻死,由于发现得及时,性命并无大碍。高家亲信的郎中将她的腕脉切了又切,当场抛出一记惊雷:夫人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生母私奔后,高婕、高游光姐弟在府中的处境一落千丈。高婕本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兄嫂相看过几家,皆因此事作罢。而府中流言纷纷,竟有人传当年侯爷并非老来得子,而是夫人放浪成性,生下一对儿女来“渎姓乱宗”。游光烦不胜烦,背地里怨极了娘亲。然而当他听到亲友同僚小心的探询,长安街头渐起的风声,看到拘禁中的母亲面黄肌瘦,满面泪痕,腰上挂着的包袱越来越沉、活动得越来越触目惊心的时候,他又实在难以无动于衷——中秋节后的某日深夜,就在一碗堕胎药被端到高夫人房中之前,他扶着娘亲来到四川公使馆,请求成都方面的庇护。
一石激起千层浪。侯府秘辛转眼变成两国交涉,高卓作为侯府在京中的当家人,又是位高权重的一国宰辅,如何能忍受天子百官的反复质询、平民百姓的指指点点?他对外称病,甚少出席朝会,对于访客筵宴皆一概回绝。更为可气的是,高游光胆大妄为惯了,只管娘亲性命无虞,对家丑外扬却毫不在意。大顺开国后,天佑阁大学士、梁国公张善奉命考订新朝律法,其中犯奸条沿用《大宣律例》,刁奸者男女同杖一百,若是官员家眷,则罪加一等。如果依法审判,高夫人即便不死,也难逃流放荒野的重罚。然而四川公使馆内施行本朝律令,赵煜阳有鉴于礼义衰微,风俗隳坏,不教而诛有违圣人之训,曾特许犯奸妇女纳粮赎罪——七十五石粟米,对于游光而言简直易如反掌。他和娘亲暂住四川公使馆中,一面等候成都的答复,一面收拾细软准备入川。不久,高启从边境寄回休书一封,只言“鸩媒易误,鹣侣难谐,今后听凭改嫁,别无异言”,却又以“子女年幼,不忍遽离生母”为由,允她继续留在府中生活。高启向天子讨来赦令,教母子平安返家。年末,高夫人生下一子,不能为家族容留。高婕与陆植相熟,遂将婴孩抱进江府,委托陆植送去天主教堂。
人情似纸薄,爱恨翻覆间。经历过兄弟反目,骨肉分离,看透高堂上金装玉裹的伪善与宗祠里冠冕堂皇的杀虐,复为“邪嬖子”的高游光逐渐起了另立门户的念头。高家早有交接内官的门道,他向宫门里塞了张字条,很快让杨皇后知晓其投诚之意。漠北巨变,急需遣使回访,江霖原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却因要接待远道而来的朝鲜使臣,在揣摩皇后之意后,顺水推舟,举荐游光加入使团。
与景军会战乌兰布通后不久,噶尔丹财赋耗竭,很快在忧病中溘然长逝。他的部下溃散逃亡,多数投奔喀尔喀部,向景朝纳土称臣,少数则归附青海王公,或投奔准噶尔新汗策妄。策妄对噶尔丹甘为吐蕃宗门驱使,不惜一切攻伐鞑靼各部的举措心怀不满。为了巩固失去科布多河谷以东大片领地的准噶尔汗国以及自己对汗国的统治,他一面休养生息,专注发展农业,手工业及工业生产,一面向景廷、顺廷和罗刹派出使节,正式告知噶尔丹病逝和自己接任汗位的消息,表示准噶尔无意再起衅端,愿与各方通商结好。三方积极相应,纷纷遣使回访。只有“令鞑靼全境永沐佛光”的野望破碎后,被礼送回拉萨的摄政桑杰遭遇了灭顶之灾:在景帝元烨的严辞追问下,他不得不奏明五世活佛的脱缁始末,并称六世活佛将在明年年初坐床,恳请元烨暂为他们隐瞒消息。元烨虽称“宽宥其罪,允其所请”,受他管辖的和硕特部首领拉藏汗却在不久后出兵拉萨。拉藏汗攻占布达拉宫,杀死摄政桑杰,镇压反对僧侣,肆意染指吐蕃事务,却始终没能控制逃亡中的转世灵童。为了完全主宰局势,他竟指称桑杰所立活佛是假,在请旨废黜后将自己的人选推上活佛宝座。此举招致黄帽喇嘛们的极大愤慨,他们向策妄求援,吁请他南下“护教”,将和硕特部的人马逐出吐蕃。
吐蕃大乱之际,高游光正在伊犁做客。他比景使更早知悉此事原委,当即面见策妄,劝他举兵入藏。彼时策妄正对哈萨克汗国用兵,企图扩张领土并控制向西的贸易通道。他不愿现在就与景朝发生冲突,也犹豫是否要同儿女亲家拉藏汗反目成仇。游光为他分析局势,极言与顺、宣合作的重大利好。策妄心有所动,虽未当即应允,却向顺帝李默与川督赵煜阳各致手柬一封,相约互通有无,来日共抗萨景。
自咸嘉九年,朝鲜国王向博仁投降,与景朝确立宗藩关系,五十余年来,国中但有风吹草动,景朝便大兵压境,誓将心怀异心者赶尽杀绝。然而朝鲜视皇宣为“父母之邦”,以小事大,《春秋》之义,尊王攘夷,程朱之学,何况当初壬辰之变,万历帝遣兵入援,令宗社亡而复存,恩同再造。正因如此,虽处“宗主国”严苛督管之下,朝鲜国中“尊周思宣,复仇雪耻”的声浪从未平息。去岁海上频起飓风,有往贩东瀛的商船漂至朝鲜。济州官员见船上之人结髻插簪,身着大宣服饰,皆感万分惊诧。他们的消息渠道被景朝封锁,与这些船员笔谈,方知宣室尚在,南方犹有“皇朝之民”。朝鲜国王惧于景朝责难,不得不将九十五名漂人执送北京处决,暗中却派大臣经由东瀛渡海至闽,在洪门弟子的帮助下先入四川,再辗转前往长安,面见“宣室仅存的后裔”江霖。
江霖是隆武帝的外孙,严格算不上“林氏后裔”。朝鲜使臣与他会面,其实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他对朝鲜缚送漂人之事表示理解,只希望日后再遇意外漂到的汉人,若船完好,则就地遣送,若船破坏,暂留其地可也。而后他又让使臣带回书信一封,待天下有变,相约挟攻景朝。受此事牵绊,江霖把回访漠北的使命让与游光,成就其“合纵南北”之功绩,得以在大顺朝堂站稳脚跟。这份情义不大不小,只是游光常年与江霖较劲,始终不愿开口道谢。他从袖中取出两份请柬,“三日后某于府中敬治薄酒,恭候诸位大驾光临,以为新居增色。”
同居长安,却是才知他秘密购置新宅,离开高家另立门户。江霖和连瑬俱是一惊,“敢问尊府在何处?”
“在城西四府街附近。”
“倒是离天主教堂不远,”江霖笑道,“在下定将登门恭贺乔迁之喜。”
“外能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内能孝于慈亲,友于兄弟,真大丈夫也。”
被江霖一言点透心思,游光深感不满。他本想反呛几声,不意连瑬的称赞接踵而至,便忙从砂锅里夹起几块豆腐,热红了面颊,埋头大嚼起来。
注9:引自唐代李贺《苦昼短》。
注10:引自清代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府君梨洲行略》。
注11:引自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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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鹤唳风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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