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萧盈只觉睡中颇不安稳,似乎不停在做梦。
再醒来,惺忪目光从芙蓉销金的红罗帐顶缓缓挪开,入目是大片火烧似的晚霞,落日楼头,雁群南归。
这一觉睡得也太长了吧,竟有些懵然不知岁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棠梨?”
棠梨顶着通红双眼趴在脚榻上,正出神,听见这声动静,“蹭”一下起身:“殿下,您可算醒了!”
萧盈不禁好笑:“瞧你那没出息样子,不就是醉酒睡了一天?”
她摇摇头,让棠梨扶着坐了起来。
“什么一天!您睡了整整三天!”棠梨边埋怨,又自己高兴道:“奴婢这便去回禀圣人跟娘娘……”
萧盈惊了一跳。
三天!
扭头看看窗外,残阳如故,可那棵歪脖子树秃得更厉害了。
再一回头,棠梨眼下挂着两个又大又青的眼圈,一看就是熬了好几晚。
怪道她骨头都睡懒了。
她赶紧问:“榷郎呢?”
“?”
棠梨正抹泪,闻言目露一丝困惑。
萧盈急巴巴吩咐:“你即刻着人告诉榷郎,本宫醒了,好着呢!别叫他上着值还要分心。”
“??”
想了想,又叹气:“不成不成,他素来顾这顾那的,这会子接到消息,岂不即刻翘值回来,耽误他公事?”
“殿、殿下……?”
弄了半天,棠梨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殿下口中那个面冷却心柔的“榷郎”,是驸马啊!
这……是她伺候得不够尽心吗,她怎不知这人跟往日的驸马除了名字样貌相同以外,还有旁的共通之处???
萧盈自顾沉浸在窗外的夕照中,语气甜丝丝的:“罢啦!我就在府里安安心心等他。”
“……”
棠梨试探地问,“殿下……不然再用些醒酒汤呢?”
殿下从来懒得踏足前院,有什么话都是让婢女带到,或召阿郎前去。
正是这几月过得相安无事,才更叫晴山摸不着头脑。
甚至猜测,这位是否故意来找茬的。
面对对自家阿郎“金屋藏娇”的揣测,晴山冷汗涔涔地哈腰:“殿下说笑了!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他敢赌咒!论洁身自好,他家阿郎称次,世上便无人敢称最!
“那不得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
萧盈十分地不耐,今日底下人也不知怎么了,一个比一个没眼力见!
她冷哼了声:“也是奇了怪了,本宫与驸马素来同心无猜,还有你阻拦的份儿?赶紧的让开!”
她到底是金枝玉叶,晴山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真阻拦。
进退两难时,屋内响起一道救星般的声音:“晴山,无妨。”
“请殿下入内。”
这声音如珠玉叩泉潭,清清淡淡又不落俗。那么好听,是她驸马没错。
萧盈笑着抬抬眉:“瞧。”
晴山无奈,叉手退下。
萧盈翩然入室。
烛光次第亮起,绘着群山绵延的罗屏间,渐显出一道朦胧的、俊彦的影子,如巍峨玉山。
萧盈绕过屏风,先探出个头。
郎君正立窗下,背对着她剪烛芯。
灯光融融,他双手如玉似雪,观其形容举止,一举一动蕴着隽雅,颇是赏心悦目。
身上素白道袍衬着窗前月色,不改清明,好似要化仙去。
任是再聒噪的人,到了他面前也禁不住安静。只怕下一瞬,这不惹凡埃的神仙便会因为受不住庸扰,重回天上去。
这渊清玉絜的郎君呐……
是她驸马没错。
萧盈暗笑一声,怎地睡了三日,连夫君也能生疏了?
真傻了不成?
她无端想起新婚夜,在喜娘引导下与他执手共剪红烛。那时可曾料到,两人婚后竟是如此胶黏。
满满的欢喜坠得心头发涨,催她开口:“榷郎!”
听见动静,沈榷侧过身子。
少女甜腻的声音带了笑,尾音心情大好地扬着,自有一股缠绵余韵。
这会与他对上视线,眼睛一亮,便提着裙摆扑了过来。
而沈榷——
举了举烛台,不动声色将人格挡在几步开的安全距离外。见萧盈止步,才将烛台放下。
他垂眼问:“夜深了,殿下有何贵干?”
上一次,二人几可算不欢而散。而萧盈一向又是个好面子的女郎,大抵从回去后便想着如何找补回来。
在这寂夜里,黑发素衣的少女,一反常态行径……
渗人不至于,但其中必是有什么鬼。
人与人的感受常紧密相依,沈榷觉得她行径蹊跷,萧盈也想不通榷郎今日怎地与她生疏不少。
下人面前扑了个空,本就尴尬,又被他这番客气的态度给噎狠了。
“瞧你说的!”她嗔道,“我夫君的书房,没事还不能来啦?”
沈榷不禁淡笑:“圣人赐下府邸,殿下自是想去哪里,都可以。”
萧盈又是一噎。
她不信榷郎会对她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
“你今日怪怪的……”萧盈委屈巴巴地控诉。
“……”
就在沈榷回忆语气是否哪里冒犯之时,萧盈眨眨眼,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好几回,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眼睛很亮,沈榷不禁扬了下眉。
“你是不是……生我那日去喝酒的气啦?”
“?”
她复开了笑脸,面如春花,这回还加重了确定的语气:“我就知道!你指定是生气了!”
她笑着拖长音节:“那些小倌都是旁人点的,我可没碰。你知道的,我心里——”
“只有你呀!”
“……”
沈榷绷下唇角,“殿下多虑了。”
“真的?”
萧盈漂亮眸子里满是狐疑。
沈榷则试图从这张面孔上看出一丝类似捉弄或狡黠的神情。
二人僵立半晌,无声对峙。
棠梨跟品月对视一眼,安静地缩在几丈开外装鹌鹑。
沈榷尚猜测萧盈是为了“戏弄”或者旁的目的,而此时,已经被“榷郎”荼毒一晚上的棠梨在心里叫嚣着,殿下不对劲!不对劲!
往日殿下自矜身份,待驸马何曾这般亲昵?
适才却道枕孤衾冷睡不着,二话不说便跑来了前院。
她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又觉得,糊涂的似乎另有其人。
都怪兰苕不在,一时竟连个分忧人都寻不到。
沈榷不再看她。
事实是,无论这金贵的公主殿下打的什么主意,他眼下都没精力应付。
那么,他并不需要弄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他应考虑,怎么将人给打发了。
打发萧盈并非难事。
依她的脾气,只需将话说得稍不那么合她心意一些,她自己便要炸了。她必不会主动低头,她那么傲慢。
是的,沈榷须得承认,那日马车上或是从前,她偶尔会察觉到的微妙尖锐,的的确确是他有意释放的。
在熟知她的脾性之后。
他并非针对萧盈或怎么,正相反,萧盈这脾气对需得讨好忍让她的人来说兴许有些难受,甚至还有御史曾谏言令皇帝加以约束,他却不以为然。
——总比官署中那些两面三刀之人讨喜得多。
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存在边际,或许有些人不重视,或许有些人天生喜欢破坏边界。可这些边际对沈榷来说,很重要。
有这些边际在,他尚能忍受一二,一旦有人越过还不自知,在不产生激烈矛盾之下,他便只好通过些无关痛痒的针锋来提醒对方——该回去了。
他的确没有恶意。
但,萧盈这一时有一时无的洞察力也的确敏锐。
这样也很好。
考虑好了,正欲开口,小臂上却突兀传来了压迫感。
柔软得近乎微妙。
一低头,发现萧盈搂住了他胳膊。
那猫儿般剔透的眸子更亮了。
沈榷呼吸一顿,将出口的话便滞疑了。
从来颐指气使的小公主仰起脑袋,展开一团笑脸,摇了摇手臂:“好啦好啦,我还不知道你?老醋坛子,我应你,以后再不去了,还不成吗?”
这样笑起来,越发像只猫里。
他视线落在二人交叠的衣袖上。
素白映着淡粉,过于惹眼。
他目露一丝错愕。一时想说什么,蹙眉偏过头。
又撞入萧盈眉眼,正弯弯。
“……”
竟然失语了。
品月还从未见过自家阿郎吵架占下风,遑论此刻,这完全被殿下牵制了啊……
一面忍不住害怕,一面又想凑热闹。
他偷眼看向殿下的侍女姐姐那边,也是一脸的精彩,那就放心多了。
沈榷沉默的时间并不久。
前两日直言不讳说着“讨厌”他的人,如今作出这副情态,又是要怎样?
他想,莫名其妙。
成婚数月,夫妻间再不熟也对彼此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萧盈其人,中宫幼女,当朝储君亲妹妹,众星捧月惯了,胆大起来甚至扮作男子溜进樱桃宴,素来说一不二。
沈榷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公主作戏之处。
他微哂,在那脉脉目光中抽出了手臂,拂平衣袖上仍带她体温的些许皱褶,沉静道:“殿下无需再试探,臣依旧是那番道理。殿下千金贵体,如何行事,臣无权置喙……”
“嗨呀!”萧盈噘下嘴,“你别说这赌气话!”
“臣不曾……”
“我不信!”她道,“你说的统统都是气话,我不信。”
沈榷难得外露的情绪,都贡献在了今晚,他忍了口气,复开口:“臣……”
“打诳语前也先照照自己,瞧你这皮不笑肉也不笑的怨夫样!怎么,不是夜里喊人家‘卿卿’的时候啦?”
“……?”
“还碰不得——”
萧盈冷哼了声,“身上旁的地方不知被我碰多少回了,装什么贞洁烈夫?”
沈榷一口气彻底憋住。
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边界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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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醋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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