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品月与棠梨震颤的眼神中,沈榷垂在袖中的手拢拳,无声捏了捏指节。
那晚马车上,萧盈笃定二人互相厌恶时,沈榷其实在想——
她想多了。
自少时起,他便上文律书院求学,老师晞阳是儒家子,拜入师门第一日便教导他,君子不以物喜,无论处于何种心境,都应做到“七情不上面”。
久而久之,沈榷习惯了压抑情绪。
加之从小经历的变数,他如今的心力基本贯注在那一件事上,无暇、也无意顾及其他。
而“讨厌”恰是一种十分耗费心力的事。
因此,他对萧盈并无恶感,便如他对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
漠不关心,所以才能无情也无厌。
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因她的胡搅蛮缠产生了情绪波动。
如若这是她的戏弄,那么,至少此刻,她十分成功。
然萧盈年少气盛,才会将戏弄作报复,他却不应与小女郎家置气。
经过上一次的和离闹剧,官署不时会有些议论声。
以及前几日,同年进士李固几人在平康坊认出了公主府侍卫。
若她总是意气用事,这般跳脱,难免会为自己招来许多非议。
沈榷不在意他人口舌,但须得考虑到这些口舌纷争或许会为他的身份惹麻烦,影响日后行事。
若萧盈是那等乖巧柔顺的女郎,倒好对付了。
可她不是。
他须得明白,她不是乖巧柔顺听人摆布的女郎,他也没有如她能意气用事的底气。
那口气在胸中流窜许久,终渐渐归息。
沈榷缓缓地出了气,再抬眼,心中波澜已止。
他淡淡一笑:“臣也的确盼望,殿下日后能爱惜自己身体与名声,至少避人耳目,莫给言官落下把柄才是。”
烛光摇曳,他眉眼皆柔和下来,那双琥珀眸子转盼摄人。
有林下之风,又恍如春山新碧,一切韶光淑气的景象。
萧盈的心不争气地悸了一下,那因冷落而升起的些微不悦也尽数散了。
她笑道:“这才是嘛,时辰不早了……”
她环顾四下,目光最终落在东牗下置那架矮榻上。
嗯……窄了些、小了些,但也足够了。
她满意地拍拍掌,吩咐着:“去将我枕头取来!”
她有些认枕,离了熟悉的枕头睡不着的。
话一出,三个人齐刷刷看了过来,仿佛多匪夷所思一样。
他们正经夫妻,至于么!
萧盈忍羞瞪了回去。
一个二个都收敛了,目光轮到沈榷,他抿唇:“……殿下的意思,是打算宿在前院?”
萧盈:“哼。”
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好意思问!
棠梨想起,殿下适才一副气汹汹问罪的架势往前院来,嘴里就是碎碎念着——
“新婚不过数月,竟就要分居,与守活寡有何分别!”
萧盈走到榻前,名正理顺地坐下。
略拂了拂裙摆,灼灼望向沈榷。
雪白的寝裙铺散一床,勾缠着吐绥蓝的杭绸被枕,搭在榻沿的一截手腕被衬得净透,比月光还皎洁。
十分碍眼。
沈榷:“……”
才平复的心绪又震动起来。
他忍不住想问一问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今日到底是玩什么花样。
耐着性子抬眼,却在触及那双涌动着无限情意的眸子时,忽地产生了某种猜测。
他看向同样情况之外、神情惶恐的侍女,问:“殿下醒后,可有再请御医看过?”
侍御医下午请过脉,并未诊出什么异常,便回宫了。此时叩禁,又必将惊动凤仪、紫宸二殿。
萧盈不愿耶娘担忧,棠梨才多说几句,便将脸板了起来:“本宫像是脑子不清楚的人?”
棠梨急得团团转,也没能劝动。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萧盈瞬间翘首,语气清切:“可是榷郎回来了?”
尔后篾帘被掀起,光线由暗渡明。在萧盈灼热的目光中,沈榷微微避身,接引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进门。
“这是华郎中,可为殿下诊脉。”他颔首道。
“原来是请大夫去了,”萧盈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就说嘛,你怎会无缘无故将我撂下这么久。”
“这位郎中鹤发童颜,眼里蕴光,又姓华,听着就叫人安心。”
“就知道还是榷郎关心我!”
她话叠着话,声音又脆,跟连珠炮似的,那本来低眉垂眼、安分守己的老郎中都没忍住扫了沈榷一眼。
沈榷:“……”
棠梨:“……”
沈榷:“棠梨,你将公主这几日的脉案告知华郎中。”
棠梨总算舒了口气。
萧盈身边得用的婢女,又岂有含糊的?棠梨日常是个活泼性子,正事上却极为靠谱,这便麻利地一气道来。
华景从医半生,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他切了又切,最终对二人拱手一揖,道:“殿下气血两足,已是康健之态。”
华景的医术不必质疑,沈榷遂看向萧盈。
萧盈一脸无辜。
他顿了顿,到底问出口:“马车那一摔,殿下可曾磕碰到脑部?”
这话,说来其实冒犯。
萧盈却笑了:“好啦,知道你是关心则乱,可你也听见郎中说啦,我很好,我没事。”
“……”
沈榷竟有些麻木了般,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漠然移开视线。
华景道:“又许是某医术拙浅,才未诊出什么异常。还是待明日再请尚药丞亲自看诊为好。”
沈榷这才颔首。
将郎中送出一段,直到月洞门前停下了脚步,沈榷轻声道:“今日有劳华伯。”
华景:“你漏夜寻我来,果真是为给殿下看诊的?”
沈榷酝酿片刻,复又开口:“此前,王秉王执中任越州别驾期满,回京述职,而今新授了正五品给事中。”
这是今日得知的消息。
此职品阶虽不算高,却可出入宫庭,常侍帝王左右,掌驳正政令之违失,实打实天子近臣。
自延耀之祸后,义和太子被废幽禁而死,辉煌一时的莒国公府从此陨落,剩余未被牵连的王氏族人皆以王执中为首,夹尾十数年。
而今瞧着,这是有起复的机会。
“我需得私下见他一面。”沈榷道,“还请华伯想想办法。”
月光投在地上,宽大的道袍轻轻扬起,青年长身玉立,有一瞬,仿佛与延耀年间的月色重叠了。
忆起故旧,华景心生怅然。
此前数年,他凭一手医术行走于长安士族间,恂恂翼翼,也难将当年事情拼凑出零碎形状。
因耗费心力,以至才过不惑便有了这满头白发。
他尚且如此,自然体会沈岳夫妻教导这孩子至今熬过了多少不易。
越执着,越难醒悟,有些时候,有些事,其实并非人力可以抗衡。
华景看着这故旧之子,缓缓地道:“从前不曾与你说过,前些年,我与王氏那位宰辅有萍水之缘……瞧着,并不似那等首鼠两端、结党营私之徒。”
沈榷摇摇头,声音冷如月华:“明修暗度,貌是情非,画虎画皮难画骨。”
便同这些时日打交道的世家子弟一般,人前人后藏有两幅面孔。
他是十分懒得与这些人相交的,劳神费力、败坏心情。
然有些事,只能从他们口中打听。
他的态度意料之中,华景叹息一声,到底附和:“家业一大,难免就长出枯枝败叶。若不及时修理,待惹出祸端,便连累一族。”
沈榷只漠然。
华景转而问:“这几日坊间有些传言,我还只当……适才见到那位长乐殿下,却似与传言不大相符?”
“……”话题再度回到萧盈身上,沈榷抿下唇。
他想到她一反常态的表现,到底忍不住问:“她的脑袋……”
华景缓缓笑了。
他捋着须道:“殿下身体康健,并无病状。”
“变化虽突然,你也不必过于排斥。如今世道,官场拜高踩低才是常态,今圣疼爱长乐殿下,若能借势,于你来说倒是件好事。不如趁殿下对你态度缓和……”
沈榷长出了一口气。
“不急。”他道。
“路,可以慢慢走。急,是最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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