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砧的闷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在风雪呼啸的玄鸾堡上空顽固地回荡。“咚……咚……”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也敲打在谢铮冰冷僵硬的后背上。
她站在西墙哨塔的最高处，小小的身体裹在玄色皮甲里，几乎与脚下粗粝冰冷的木墙融为一体。风雪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留下刺痛的麻木。背上那张猎弓的沉重感，似乎被这刺骨的寒冷放大了十倍，压得她肩胛骨生疼。白日里挥刀斩下时，王老五脖颈喷溅的温热感早已被寒风冻僵，但那粘腻的触感和浓烈的铁锈味，却仿佛已渗进皮肤深处，挥之不去。
母亲最后那句“不配叫娘”，如同冰锥，深深扎在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冻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被强行钉死在这哨位上的、沉重的责任感。
她努力睁大眼睛，透过纷飞的雪幕，死死盯着堡外那片被黑暗和风雪吞噬的荒原。耳朵竭力捕捉着风声雪声之外的一切异响。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堡外的毒蛇……堡内的刀子……母亲冰冷的话语在脑中反复回响。
值夜的老卒裹着厚厚的破袄，缩在哨塔避风的角落，抱着长矛，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谢铮没有去叫醒他。寒冷和疲惫是真实的，她自己也困得眼皮打架。但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喷溅的鲜血，就是母亲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失望的冰冷眸子。
时间在寒冷和死寂中缓慢爬行。寒砧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堡内大部分区域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零星几处岗哨的火把，在风雪中顽强地摇曳着微弱的光点，如同鬼火。
就在谢铮的意识被寒冷和困倦双重侵蚀，几乎要模糊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破空声，极其突兀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从堡墙下方不远处传来！
谢铮浑身一个激灵，所有的困倦瞬间被驱散！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堡墙下方，靠近西南角一处堆放废弃木料的阴影里！那里积雪很深，黑黢黢一片，与堡墙投下的巨大阴影融为一体。刚才那声音……像是……弓弩发射的机括轻响？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风雪太大，视线严重受阻。谢铮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雪声，再无其他异常。是错觉？还是……毒蛇的探子？
她不敢大意，立刻蹲下身，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冰冷的箭簇指向那片可疑的阴影。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片阴影依旧死寂，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就在谢铮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的时候——
扑簌簌……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积雪滑落的声音，从阴影边缘传来！
紧接着，一个几乎与雪地同色的、极其模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贴着堡墙根部的阴影，极其迅捷地朝着堡墙一个不起眼的破损处移动！那破损处被几块废弃的木板潦草地挡着，是前几日加固时尚未完全修补好的地方！
有人！从外面潜入？！
谢铮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向头顶！不是探子！是潜入者！目标……那个破损处？！
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母亲灌输的铁律瞬间主宰了她的身体！开弓！搭箭！瞄准那移动的模糊黑影！动作在巨大的危机感驱使下，竟快得超越了思维的极限！
嘣！
弓弦震颤！
冰冷的箭矢撕裂风雪，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个即将触及破损处的身影！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惊骇的惨嚎瞬间划破了堡墙的死寂！
那模糊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重锤击中，踉跄着扑倒在雪地里！鲜血如同墨汁般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
“敌袭——！！！”谢铮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变了调的尖利嘶喊！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撕裂，却如同炸雷般响彻在寂静的堡墙上空！
“有奸细——！！！”
整个玄鸾堡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开！
“哪里？！”
“抄家伙！”
“保护将军！”
凄厉的警哨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惊惶的呼喊声……瞬间从堡内各个角落爆发出来！沉睡的巨兽被强行惊醒！
值夜的老卒被谢铮的嘶喊和下方的惨嚎惊醒，吓得一个趔趄，连滚带爬地抓起长矛：“小……小将军？！”
谢铮根本顾不上回答，她死死盯着下方雪地里那个痛苦挣扎、试图爬向堡墙破损处的身影！那人穿着白色的伪装服，背上赫然插着她的箭矢！鲜血正汩汩涌出！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谢铮对着下方闻声赶来的巡逻队嘶喊，同时再次抽箭搭弓，箭头死死锁定那身影！
堡墙下，几支巡逻的火把迅速朝着惨叫声方向汇聚！脚步声急促！
“什么人？！站住！”
“抓住他！”
就在巡逻队即将围拢的瞬间，那受伤的身影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狠狠砸向堡墙破损处旁边的积雪！
轰！
一声并不算大的爆炸声响起！火光伴随着浓烈的、刺鼻的黄色烟雾猛地升腾而起！瞬间笼罩了那处破损的堡墙和周围的雪地！
“咳咳咳……是毒烟！闭气！”冲在最前面的巡逻队员被烟雾呛得剧烈咳嗽，眼睛刺痛流泪，攻势顿时受阻！
混乱！视线被遮蔽！
“别管烟！冲进去！抓人！”谢铮在哨塔上看得真切，急得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
借着黄色毒烟的掩护，那受伤的身影如同泥鳅般，异常敏捷地就地一滚，竟硬生生从两个被烟雾呛得睁不开眼的巡逻队员中间滚了过去！同时，他反手拔出背上那支深深没入的箭矢，带出一蓬血雨，狠狠掷向追来的另一名队员！
“啊！”那队员猝不及防，被带血的箭杆砸中面门，惨叫一声！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那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猛地撞开那处本就破损的木板，钻进了堡墙之内！消失在浓烟和黑暗的阴影里！
“他进去了——！！！”谢铮目眦欲裂，嘶声力竭！
“搜！全堡戒严！给我搜出来！”周崇苍老而愤怒的吼声在堡内响起！整个玄鸾堡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火把四处乱晃，人影憧憧，呼喊声、斥骂声、兵器碰撞声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堡内狭窄的通道和杂乱的营房间搜寻着那个消失的白色鬼影！
谢铮站在哨塔上，看着下方混乱的景象，心脏狂跳不止。恐惧、懊恼、巨大的挫败感交织在一起。她射中了！却没能留下人！还让他闯进了堡内！毒烟……潜入……母亲说的“堡内的刀子”……难道这就是赵承嗣的毒牙？从里面咬开我们的壳？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冰冷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哨塔。
谢铮猛地回头。
萧鸾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玄色皮甲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冷冷地扫过下方混乱的堡内，最后落在谢铮苍白而带着惊惶的小脸上。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穿透了谢铮所有的恐惧和懊恼，直抵她刚刚经历的那场混乱的核心。
“人呢？”萧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空气的寒意。
“他……他中了箭！用毒烟掩护……从西南角那个破洞……钻进来了！周堡主正带人搜……”谢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鸾没说话，只是缓缓走到哨塔边缘，俯瞰着下方如同沸水般的堡内。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处火光晃动的地方，扫过那些惊惶失措的面孔，扫过阴影重重的角落。
混乱持续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那个白色的鬼影如同蒸发了一般，再无踪迹。
“废物。”萧鸾的声音冰冷地响起，不是针对谢铮，更像是对下方这场徒劳无功的搜捕的宣判。
她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谢铮：“箭呢？”
谢铮一愣：“箭……他拔下来……砸伤了我们的人……扔了……”
“废物！”这一次，萧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冰冷，“你射中了他！却让他带着你的箭跑了！还让他用你的箭伤了你自己人！谢铮！你的弓是摆设吗？！你的脑子呢？！只想着射中目标？就没想过射中之后如何？没想过他可能会反扑？会利用你的箭？！”
一连串冰冷的斥责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谢铮心上！她的小脸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巨大的委屈和刚刚压下的恐惧再次翻涌上来。她射中了！她发出了警报！她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骂她？！
“我……我……”她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
“闭嘴！”萧鸾打断她，眼神锐利得能剜下肉来，“告诉我！你射中他哪里？！”
“背……后背！靠近右肩！”谢铮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后背？右肩？”萧鸾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好一个后背右肩！赵承嗣……果然好算计！”
她不再看谢铮，目光投向堡内那片依旧混乱的区域，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
“传令！停止无谓的搜捕！所有人员，立刻返回各自营房！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伍长什长清点人数！一刻钟内，我要确数！凡有不在营房者，或带伤者——”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
“即刻拿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道命令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混乱。虽然不明所以，但“格杀勿论”四个字足以让所有人胆寒。堡内的喧哗迅速平息，人影在火把的指引下，快速而有秩序地撤回各自的营房区域。
“周崇！阿木！”萧鸾的声音穿透风雪。
“在！”两人立刻从下方应声。
“带你们最得力的人手，守住所有营房出口！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来！”萧鸾的命令斩钉截铁，“另外，立刻派人，去堡墙外西南角，雪地里！给我仔细搜！找到那支被扔掉的箭！还有……任何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是！”周崇和阿木领命，立刻行动。
萧鸾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呆立在哨塔风雪中、小脸煞白、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的谢铮。风雪吹乱了她的额发，皮甲上还沾着刚才射箭时溅上的雪沫。
“委屈？”萧鸾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谢铮心底，“觉得我苛责你？”
谢铮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用那双含着泪、却燃烧着愤怒和不解的眼睛看着母亲。
“你射中的那一箭，是赵承嗣故意让你射中的。”萧鸾的声音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后背右肩，不致命，却能让他带伤潜入。他算准了你经验不足，算准了你会惊慌失措发出警报，算准了堡内会因你的警报而大乱！他更算准了，我会像现在这样，勒令所有人归营清点！”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
“他潜入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刺杀，也不是放火！他就是要制造混乱，就是要让我怀疑堡内有人接应，就是要逼我勒令所有人归营清点！因为只有在这种人人自危、互相猜忌的混乱和强制隔离下——”
萧鸾的声音陡然转寒：
“他安插在堡内的那颗真正的‘毒牙’，才有机会……咬人！”
谢铮如遭雷击！巨大的震惊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故意让我射中？制造混乱？强制清点？真正的毒牙才有机会咬人？这……这层层算计……
就在这时！
“报——！！！”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从堡内西北角传来！正是……粮仓的方向！
“将军！粮仓……粮仓守卫被杀了！有人……有人往水井里倒东西——！！！”
轰！
如同平地惊雷！
粮仓！水井！守卫被杀！投毒？！
赵承嗣真正的目标！是玄鸾堡的命脉——粮和水！
谢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终于明白了！那白色的潜入者，根本就是一枚弃子！一枚用来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的烟雾弹！真正的杀招，是隐藏在堡内、趁所有人被勒令归营、守卫被混乱引开的刹那，对粮仓和水井下手的……内鬼！
她猛地看向母亲！
萧鸾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寒铁淬火后的极致沉静。她的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谢铮，投向粮仓方向升腾起的混乱火光，眼神深邃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海面。
“裂痕已现。”萧鸾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毒牙……该拔了。”
她不再看谢铮，大步走向哨塔楼梯，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跟我来！今日，我教你最后一课——”
“如何，在乱世之中，亲手……挖出人心里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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