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芳茗本不欲理睬,只是这样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甚至还不明白死亡的意思就已死去,被困于此,任谁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小女孩失落地埋下头,哽咽地低语:“也看不到我啊。”
白芳茗走进电梯,没有着急按下楼层,蹲在她身前,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猛然抬起头,眼睛中放出惊喜的光,不敢置信地喊:“姐姐!你能看见我!”
白芳茗浅笑,点了点头。
她想摸一摸小女孩的头,可又担心会触及到小朋友的伤心事。
小女孩跳起来,一把拉住白芳茗的手,甜甜地笑了:“太好了!姐姐,我叫昕昕,我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出不去,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
白芳茗问她:“昕昕,你待在这里多久了?”
昕昕转了转眼珠,掰着手指头思考,忽然“哇”得哭出声来。
“别哭别哭啊!”
白芳茗瞬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身上揣着几只镇煞符,能够一掌打散一般的鬼,可就是没有应对一个会哭的小孩子的经验啊。
昕昕哭得伤心,全部的委屈都挤进泪水里,身上穿着的小号病号服湿透了小半。
“呜呜,昕昕记不清了,呜……昕昕不是最聪明的小孩了。”
白芳茗抽出一包纸,想给昕昕擦眼泪,可鬼的眼泪始终不是实物,无奈又收回来。
“昕昕别哭了,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昕昕抽抽搭搭地打了个苦嗝,抖抖睫毛,攥紧自己的小裙子,有些害怕地自言自语:“昕昕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妈妈不会生气吧?”
白芳茗轻叹一口气,安慰她:“怎么会呢?你是妈妈的小宝贝儿啊,她见到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楼下有人按了上行,电梯忽然自动开始下行。
昕昕张开手臂要抱抱。
她怕白芳茗只是哄她玩儿,不肯真的带她离开,乳牙期待又纠结地咬着下唇。她知道电梯运行就会开门,然后所有人都会离开,再进来一批新的人。
白芳茗却犯了难,要如何把她带出电梯呢?她不能见阳光,直接抱走肯定不行。
“把她放在木珠中吧。”
大半天没开口的皓月忽然出声。
容不得白芳茗多想,电梯语音播报声已经响起,她意念一出,小女孩立刻就消失在原地,化作一道微光没入木珠。
自从从沅水中出来,不知何故,她对木珠的掌控越来越灵敏,仅凭意念,就能把这只小鬼放进去。
门口的护士推着药品推车上了电梯,口罩背后的眼角一垂,有些不高兴:“你是病人?这是医护专用通道,一般不要坐这个电梯。”
医护专用?难怪偏僻没什么人,她也没留意到电梯门口有没有贴提示标志。
白芳茗歉意一笑,疾步离开。
*
余爱瑷去上课了,中午的资料室只有白芳茗一个人。
她拉紧资料室的窗帘,把小女鬼放了出来。
昕昕左张右望,十分好奇艳羡地打量着这里。
“姐姐,这是你的家吗?好多书啊!”
“这是学校的资料室。”
“学校里的?”昕昕惊讶,“原来这里就是学校啊,妈妈说,等昕昕病好了,也会送我来上学的。”
白芳茗鸦长的睫毛垂下,抿了抿嘴唇,问道:“昕昕,你记不记得你爸爸妈妈的大名、电话或者是你家的地址。”
小丫头回想了一下,很快就说:“我妈妈叫张月敏,我家住在雅安小区3单元302。”
“你可真聪明,记得这么清楚啊。”
白芳茗摸摸她的小肩膀夸她。
“妈妈每次带我回家都跟司机叔叔这么说,我早就记住了,我家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三单元’,我都认识呢。”昕昕颇为自豪。
“妈妈教你认过字吗?”
昕昕看起来很小一团,细细的手腕只有她的两三根手指般粗细。
“当然了,她说我都六岁了,该上小学读书认字,她做我的老师,我做她唯一的学生。”
说着说着,她低落下去:“我好想妈妈啊。”
白芳茗内心闪过心酸,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她们彼此连接了九个月,血脉相连,却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不要乱跑到外面,等会儿天黑了,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昕昕乖巧地点头,白芳茗去学校的书店,买了两本幼儿识字的童话书,还有一包粘牙的□□糖,一路小跑着回了文化所的资料室。
“她生前虽然病弱,但三魂健全,人魂最为纯真,养出来的天魂、地魂魂力必然不俗。”
白芳茗听到耳边的声音,慢下了上楼的脚步。
“什么?”
皓月出现在封闭的楼道中,左肩一道裂缝深深地蔓延至右胸前。
“你怎么……”
她上前一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皓月的伤口。
皓月隐在阴影之中,朝她摇了摇头。
白芳茗胸口蓦然一痛,她的左肩到右心,亦出现了酥酥麻麻地轻微痛楚。
她伸出去的右手小指上牵扯着一条红线,若隐若现地连接着白芳茗与皓月。
她怔然。
“这是什么?”
皓月抬起左手,那道相缠的红线没入她的小指,随着她的动作左摆右晃。
“你,记不记得,那日我们对着‘祭坛’立下结亲誓言,上祭天、下拜地?”
白芳茗迟疑片刻,点点头。
“祭礼成,结界才破开,所以这是婚契结成的红线。”
白芳茗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小指绑着的红线:“婚契结成了?”
皓月抬抬嘴角,低下头。
“嗯,你别担心,只是红线可能暂时会让你错过你的正缘。”
“不……”白芳茗怕皓月误会,欲张口解释自己没有担心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惊讶,但看不清她的表情,怕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的,我可不在乎什么桃花运,桃花运来了我还要斩桃花呢。”
皓月:“这是古时候流传下来人鬼相结的婚契,可能会让彼此感知到对方地一点儿感受,我会尽量封住自己的五感。只是要解除,就需要找到掌管阴间情缘的神婆玉阑珊,用她的剪刀剪断。”
那股酥酥麻麻地痛感还在,提醒着白芳茗皓月为了保护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白芳茗也低下了头,一时分不清是伤口在痛,还是心里涩涩地,问:“哪里能找到她?不会还要去阴间吧?”
皓月摇头:“她行踪不定,喜欢出现在人间配冥婚的仪式上,趁着红线刚成,一剪子剪碎这段孽缘。”
“哦……”白芳茗无话可说了,捋了捋干在鬓边的头发。
“你是为我而伤的,我会好好修炼,填补灵炁给你,也会找愿意交出两魂的鬼物,只是我不会做违背他们意愿的事情的。”
白芳茗转身上了楼,推开资料室的门,把书和糖果放在昕昕面前。
“你也在这里和我一起看书好不好?”
昕昕惊喜得两眼放光,可又拒绝了她:“妈妈说不可以要别人的东西。”
她的眼神留恋在书和糖果上不肯挪走,明显就是十分心动,但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礼貌。
“这是姐姐借你看的……”白芳茗拆开书上的塑料薄膜,翻开一面,继续说:“你平时也会跟别的小朋友互换故事书看的吧,你把姐姐当成你的好朋友可以吗?”
她又拆开糖果的包装,先自己吃了一颗,又放在昕昕面前:“姐姐买的糖太甜了,吃不了了,你帮我吃了吧。”
昕昕感动坏了,泫然欲泣。
她扑到白芳茗的怀中,正好能够揽住她的腰,脸颊轻轻地蹭着她的衣服。
“姐姐,你真好。”
白芳茗想到自己不纯的目的,心里更难受了,失神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
白芳茗查了地方志,瓶子山正是位于夏国南部与中姜半岛之间的一座山,地处偏僻。山中的原住民为伊族人,自称信奉女娲蛇神,从不捕蛇,近些年来附近村寨开发旅游产业,尤其以丛林探险、登山为主题卖点。
方志之中将当地信奉蛇神的原因归结为当地的蛇很喜欢盘旋在一种酸甜可口的野果子树上,这种果子是当地百姓的主要口粮,“蛇”与“粮食”长期相联结在一起,就逐渐成了特色的蛇神信仰。
至于向蛇神祈愿、还愿和禁忌等方面,官方的方志并不涉及。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杭遇发现了白芳茗私自“逃院”,让许桐给她发短信赶快回来。
乖巧的昕昕望向窗外,手中的童话书都失去了吸引力,在心里默默地从1数到100,再倒着数回来,祈求时间过得快一点儿。
白芳茗把枕头厚的方志摆回书架,可能资料室的整理老师也没想到,会有人特意来借这本方志看,编号整理时放到了最顶层。
她垫着脚尖,左手托在右手手腕上,勉强将书脊靠在架子上。
空中出现一股托力,掂着书脊,白芳茗手指一推,沉重的书回正,稳稳地摆到了书架上。
书架上的浮尘滞在空中,待她退后时,才缓缓飘落。
白芳茗看了一眼小指,那里红线隐藏不在,隐隐的牵拉感却时时存在。
她走到昕昕的桌前,扫了一眼卡通绘本的图案,不是她小时候的狐假虎威,而是动物园一大家和谐相处。
小女孩满脸期待,明明迫不及待,却还坐得端端正正,不开口催促。
白芳茗被这幅彩绘逗笑。
“我们走吧。”
“好!”昕昕合上绘本,交给白芳茗。
白芳茗笑着接过,又看到桌上动都未动的糖果,一起塞进自己的包里。
*
雅安小区是江州老城区闹市一片即将拆迁的小区,外地打工的新居民、滞留不搬的老居民混杂在一起,杂乱不堪。
白芳茗刚从出租车上下来,背后窜过一辆疾驰而出的外卖电车,她堪堪躲过,周围已经一片骂声。
她把昕昕从木珠中放出来,拉着她的小手,一起往小区里走。
“你还记得你家是哪栋楼吗?”
昕昕拉着白芳茗的手,往小区的东面走去。
“我当然知道,我家楼门口,有漂亮的奶奶种了一片大花墙呢。”
昕昕饶了一大圈,始终没有看到熟悉的花墙,急得要哭。
“我明明记得就在这边……”
小鬼滞留在人间时间长了,会逐渐失去对人间的感知,不辨方向,不分时间。
白芳茗抱起昕昕:“没关系的昕昕,不要着急,姐姐带你找。”
这个老小区不小,房子正向排列,来往的人繁杂而密集。
在问了几个遛弯散步的老太太后,白芳茗大概确定了楼栋的位置。
昕昕趴在白芳茗的背上,脸轻轻地贴在她的肩头,不言不语。
她非常轻,白芳茗紧紧地揽住她,生怕夜晚的风将她吹走。
原来这就是一个灵魂重量。
巨大的花墙爬满了老太太家的铁护栏,无数粉团般的鲜花绚烂地开着,汲取着秋日与土壤中的每一粒养分,努力生长。
“是这吧!”
“嗯。”昕昕点了点头。
“怎么了,怎么不开心了?”白芳茗偏过头去看昕昕的表情。
她垂敛着眸子,若有所思,脸上的期待消散了大半。
“姐姐,除了你,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妈妈会不会也看不见我?”
她其实早已察觉了自己与其它人的不同,她不能离开电梯,害怕太阳……只是一时的高兴冲淡了这股忧愁,又有了期待。
白芳茗抿嘴一笑,说:“姐姐说带你找妈妈,肯定会让你见到她的。”
她抱着昕昕进了楼道上楼,被阴面的楼梯道透着湿冷,水泥楼梯的锁边断裂脱落剩了几小块,脚踩上去叮叮作响。
302的门口打扫得十分干净,而旁边那户门口的垃圾已经流出了水,散发出冲天的臭气。
白芳茗按响302的门铃,一分钟过后,有一道沉沉地脚步声慢慢靠近,打开了门锁。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探出身子来,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头发有些凌乱地抓起,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她一手扶着门把手,另一手靠在墙上支撑住身体平衡。
“你找谁?”
白芳茗还未开口,昕昕已经激动地跳下来扑在女人的腿上大哭了。
“我,我是市三院的护士,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你们有东西落在医院了,给你送一下?”
女人狐疑地看了一眼白芳茗,讷讷地说:“不会吧……我没发现有什么东西丢了。”
她疲惫地眸子里又染上了水光,低着头不愿多看白芳茗,任何有关“医院”的词汇,都会伤到她。
小腿忽然有些冰凉,张月敏心脏一抽,她又想到了矮矮的昕昕经常抱着她的腿,愈发难过起来。
白芳茗从包中拿出刚刚买的绘本,递给张月敏。
“就是这本绘本,昕昕小朋友落下护士台的,我工作太忙了才没及时给您送还,真的很抱歉。”
张月敏犹豫着接过绘本,随手翻了两页,没什么印象,但绘本上确实写着女儿的名字。
她敞开门,请白芳茗进来:“麻烦你了,进来喝口水再走吧。”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就好。”
玄关处挂着一张闪闪的城堡沙画,流苏随着门的摆动而摇晃,上面串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衣架上挂着一件已经起了毛球的羊毛大衣,还有两件男士夹克,不见小女孩的衣服,只有一个卡通水壶挤在最里面。
张敏月把白芳茗引到沙发处坐下,勉强勾着唇角问:“请问您喝点儿什么?喝茶可以吗?”
“好,麻烦了。”
昕昕黏在妈妈的腿上不肯松手,眼泪淌了一路。
她转身去厨房烧水,白芳茗忽然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张月敏吓得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地抱着肚子轻呼。
她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白芳茗。
白芳茗歉意一笑:“抱歉,吓到你了,我就是想说矿泉水就行,不用麻烦了。”
张敏月眨了下眸子,说“好。”没有发现自己的后背飘着一张符箓。
她拿来了矿泉水,当着白芳茗的面拧开后递给她,又捧起那个绘本,一边翻看一边回忆。
她摸着那个“昕”字哀伤不已:“我好像不记得给她买过这本书了……”
“又惹你伤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白芳茗抿了一口矿泉水,眼神瞟到了电视柜上放着的一张家庭合影上。
昕昕被爸爸妈妈抱在中间,一家三口甜蜜快乐地看着镜头,她编着一头复杂的小辫子,五颜六色的发绳和公主发卡挤满了头。
张月敏眼圈一红,急忙去够茶几上的抽纸,只是大肚子令她向前伸腰的动作做的艰难无比。
白芳茗抬起臀,帮她把纸盒拉过来。
“谢谢你,谢谢你特意把这些东西送给我。”
张月敏擦眼泪,声音染上了几分哽咽。
白芳茗帮她递纸巾,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
“昕昕她很想你。”
流着泪的张月敏并没有听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我也很想她,要是她能再等四个月就好了,等到脐带血,就有希望了。”
她抱着肚子,懊悔地叹息。
昕昕也噙着泪水,哀伤地抱住妈妈。
白芳茗默念口诀,催动开阴阳眼的符纸发挥功效。
张敏月忽然感觉到胳膊湿哒哒地,耳边有小声的呜咽。
她慢慢地偏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昕昕!昕昕是你吗?”
“妈妈……”昕昕扑进张月敏的怀中,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白芳茗拿着水,起身离开,把空间留给相见的母女两人。
她按住沉痛的胸口,在小区路边的一家馄饨店点了一碗鸡汤小馄饨,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白芳茗的妈妈曲净亭是白洵的大太太罗心捡回来的一个孤儿女孩,暗中帮罗家做事。罗心嫁给白洵十年,仅生下了一个女儿,又不愿意让白洵另娶她人,便想借腹生子,欺骗设计了她委身给白洵。她答应曲净亭,只要她生下儿子,就送她出国,一辈子不再跟白家和罗家有任何牵连。
在得知曲净亭怀的是龙凤胎,必然有一个男孩后,他们夫妻二人利诱又威逼,将她软禁在白家的老宅中待产。
怀胎九月,一朝分娩,没想到曲净亭会难产,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没有力气再生。医生剖出了另一个儿子,可这个孩子本就瘦弱一点儿,发育得不如姐姐好,在肚子里时间久了,没能活下来。
曲净亭也死在了产床上。
她不甘心地紧紧瞪着窗外,死时双眼怒睁,久久难闭。
没盼来儿子的白洵自然不悦,恼了罗心。
白芳茗的八字不祥,更有人给她批命是“祸星”,直言她会给白家带来灾祸,白洵看她极不顺眼,才有了把四岁的她丢在坟场上的事情。
白芳茗小时候经常能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女人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死死地盯着她。
后来听老仆人说起这些,她知道,曲净亭恨白洵,恨罗心,恨白家,自然不会爱她这个女儿。
同样地,白芳茗也恨他们。
她从小被漠视欺辱,生怕那个爹一不高兴嫌她晦气就要弄死她,玄门中人太懂得如何利用鬼怪夺人性命了。
皓月能放大人心的**,开出各种理由不断地诱惑她。
在白芳茗答应的那一刻,她定下了那个目标。
她要毁了白家这滩弃绝人性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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