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冬。
大雪飞扬，寒意料峭，天地间素白一片，唯有那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木屋亮着暖光，两只鲜艳的红灯笼随风摇动，欢歌载舞。
门前被清理出一条两人走的小路，新下的雪落在上面，将那些并排的脚印藏了起来，深深浅浅的，像一块撒满白糖的奶条，被贪吃的人用手按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突然，木屋的门被推开了，一股夹杂着饭香和木柴燃烧味道的热气活泼跳出。
暖橙色的烛光不急不缓地在门口蔓延开来，照亮了插在雪堆里的“糖葫芦树”，草靶子上有不少孔洞，可糖葫芦只剩下三根。
“六宝，糖葫芦今天已经吃得够多了，饺子马上出锅，不要把肚子吃撑了。”屋里传来沈医关怀的声音。
“知道了，哥。”六宝笑吟吟地回答着。
今年比往年都要冷，才刚出来一会儿，六宝的脸就冻得红通通的。
他拔下一根糖葫芦，咬上一口山楂，满足地跺起了脚。
“好甜……嘿嘿，哥买的糖葫芦就是好吃，再吃一个，就吃一个……”
六宝张大嘴巴，将一整颗山楂都吃进嘴里，结果被糖片扎到上颚，疼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
“怎么了？吃个糖葫芦还被咬到啦？”沈医笑着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的棉衣一看就是新做的。
“扎……扎到嘴了。”六宝“嘿嘿”一笑，举着糖葫芦道，“哥，你吃。”
“哥不吃了，锅里还煮着饺子呢。”沈医将棉衣披到六宝身上。
“那我也不吃了。”六宝把糖葫芦插了回去，又急忙转身推着沈医往屋里走，“哥，外面冷，快回去。”
“你这馋猫，是着急吃饺子了吧？”沈医打趣道。
“哥，别笑话我了，我哪有那么馋？”六宝搂住沈医的胳膊，撒起了娇，“再说饺子哪里有哥重要？我是真心怕哥冻着。”
“好好好，那我接受这份关心。”沈医哑然一笑。
厨房里满是蒸汽，扑面而来白花花的一片。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着，饺子的外皮已经煮得透明，汤面上飘着几片韭菜还有鸡蛋碎，不用想也知道，是六宝包的饺子煮破了。
“还有一锅酸菜肉馅儿的，六宝，去拿盘子，先把锅里的盛出来，这饺子汤呀，要煮第二锅的时候才好喝呢。”
六宝端着盘子过来，朝沈医伸出手。
“哥，我来盛吧。”
“不用，你去那边坐着，尝尝这饺子味道怎么样，别烫着了。”
六宝略有踌躇，但沈医已经把饺子盛了出来。
“怎么，这盘也要哥端过去？你想累死哥呀？”沈医说着就要去拿盘子。
六宝手比嘴快，还没开口，就已经将盘子“夺”了过去。
“呸呸呸！哥，大过年的，你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赶紧呸呸呸！”六宝急道。
沈医下饺子的动作僵了一瞬，连忙道：“呸呸呸，呸呸呸，哥不说了，不说了。”
“哥你要说，你要说自己长命百岁！”六宝声音都变了调，像掺了醋一样酸溜溜的。
沈医笑了一下，漏勺在锅里轻轻推动着，热气糊在手上，暖到心里。
“好，我要长命百岁。”
“哥你肯定能活一百岁！不，能活两百岁！”六宝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那岂不是变成了老妖怪？”
“才不是呢，哥两百岁也还和现在一样好看。”
沈医被逗笑了，看着六宝，双眼如彩云般漂亮：“那，六宝也要活到两百岁。”
六宝使劲点了点头：“当然，我要永远和哥在一起。”
沈医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胸腔内游走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他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六宝，快尝尝饺子，看看能不能吃到铜钱。”
“哥，你还在里面包铜钱啦，我怎么没看到？”六宝惊讶。
“包在了最后几个饺子里，你当时正烧水呢。”沈医笑了笑。
“那我可要好好挑一挑。”
六宝又取来一个碗，轻手轻脚地趴在桌子上，那挑选的姿态，宛如帝王在甄选嫔妃般，一丝不苟，严谨至极。
新饺子下锅，沈医轻轻搅动，直至饺子不会粘连，放下漏勺，朝六宝走过去。
“正好把饺子分一下，我们两个比一比谁吃到的铜钱多。”
“那……那我还是想哥赢。”六宝把刚刚挑选的那碗推向沈医。
沈医笑笑不语，拿起筷子就往六宝的碗里夹了两个饺子。
包有铜钱的那八个饺子，花边比其它饺子要厚一些，沈医虽不能认全，可还是能挑出几个的。
“好啦，这一碗呢，是六宝的，另一碗就是我的啦。”
六宝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吃，而是又询问了一句：“哥，你确定不要我这碗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哥既然选了这一碗，又怎会反悔再要你那碗？”沈医说完，夹起一个厚花边的饺子就咬了下去，果不其然，吃到一枚铜钱。
六宝看着沈医神秘兮兮的样子，立刻抻长脖子问道：“哥，你是不是吃到铜钱了？”
沈医晃了晃手中铜钱，笑道：“看来今年定是会有好运了。”
“哥真厉害！”
六宝立刻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沈医将铜钱放下，嘴角一弯。
那上面一层都是他挑好的饺子，想吃不到铜钱都难。
可六宝的眉毛却是皱了起来。
“没吃到……”
沈医脸上现出慌张的神色。
他竟然看走眼了。
“再吃一个再吃一个。”沈医夹起饺子就往六宝嘴边送。
六宝乖乖地张口，一口咬下去，激动地瞪大眼睛。
“有！这个……这个……”
“别着急，先咽下去再说。”沈医笑着提醒道。
六宝咽得很快，随后举着铜钱道：“哥！我吃到铜钱了！”
“嗯！那说明六宝这一年里，会迎来满满的好运与吉祥。”
“嘿嘿，哥，我要快点许愿。”六宝双手并拢，刚闭上眼睛又睁开，“哥，是不是只能许一个愿望呀？”
“当然啦，老天爷也是很忙的，这天下的人啊，都在这一天向他许愿，若是愿望太多的话，他就听不清了。”
“那……能不能用这一个愿望，问老天爷多要几个？”
沈医起身，朝灶台走去，边笑边说道：“你这小贪心鬼，再不许愿就来不及了哦。”
“我……我现在就许！”
希望哥长命百岁。
希望哥长命百岁！
希望哥长命百岁！！！
睁开眼睛的瞬间，沈医已经将另一盘饺子盛好。
六宝跑了过去，看着两碗热乎乎的饺子汤，肚子“咕噜噜”叫出了声。
“六宝，你来端饺子。”
“嗯，哥，你小心烫。”六宝神采飞扬地又跑了回去，嘴里还喊着，“吃饺子喽！过年喽！”
沈医笑着摇了摇头，他心里，也想喊上那么一句……
我们过年了。
刚出锅的饺子烫嘴得很，六宝一个不小心，筷子没夹住，饺子就掉到醋碗里。
“啪”的一下，烟花炸开了。
在旁人口中，或许会用尽一切最清冷亦或最梦幻的词语去形容烟花，可在六宝眼里，烟花就像是油锅里的肉片，金黄的细密的泡泡鼓起又破掉，慢悠悠坠落的火星子，像是撒在上面的胡萝卜丝。
这是给老天爷做的锅包肉，吃了他做的锅包肉，老天爷就一定能听到他的愿望。
“哥，我再去放一个。”
六宝吹了吹火折子，将烟花点燃后迅速朝沈医跑去，谁知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沈医见此，拔腿射出，赶在烟花升空的瞬间，来到六宝身边。
“赶上了赶上了，吓死哥了……”沈医边大口喘气边望向天空，赞叹道，“烟花……真漂亮啊。”
“哥，我看不到……”
沈医一怔，慌忙低头，才发现自己捂的不是六宝的耳朵，而是他的眼睛。
“哥……哥弄错了……”沈医尴尬地松开了手。
“没事，哥是担心我，哥的手可暖和啦。”六宝抬起头，鼻尖红红的。
此时此刻，烟花再次炸开，仿佛降下一场星雨，照亮二人的脸。
六宝盯着沈医，入了迷。
哥真好看。
哥，亮闪闪的。
他好像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哪怕突然失忆，哪怕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哪怕转生好几世，哪怕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他也不会忘记。
他要永远跟哥在一起。
但，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六宝的眼神黯淡下去，亦如那叠叠火光归于灰烬。
“哥，你……就没有想过要成家吗？”
沈医属实是被六宝的问题震惊到了。
他愣了好久都没回答。
不过并非是他不知如何启齿，而是他从未考虑过娶妻之事。且不说他条件庸常，又困守一地，单就是从他自身意愿来说，他似乎对此，毫无兴趣。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目光与六宝对上的一刹那，沈医思绪戛然而止，又或者说，他想通了。
根本无需理由。
他并没有画地为牢。
这座青山里，有一个小木屋，屋里住着的，是他和六宝。
这就够了。
足够了。
“我已经有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六宝就是我的家人。”沈医豁然一笑，“你之前不是还问过，我不是已经有你了吗？所以说，这就够了。没有人规定男人就一定要娶妻生子，女人就一定要相夫教子，不管是和谁在一起，能用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度过一生，那便是求也求不来的幸福。六宝，这份幸福，是你带给我的。”
六宝不自觉地张开嘴巴，一团团棉花般的雾气呼出，模糊了沈医的面容。
六宝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抓起沈医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放。
“哥，你向老天爷求的愿是什么呀？”
沈医微微抬眉，朝身后看了一眼。
贴在大门上的那副对联，上下联的字迹并不相同，却又有相似之处，因此不难看出，下联是仿照上联书写的。
“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沈医温柔笑了笑。
六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瞥到被脏雪弄污的衣角，急忙将棉衣卷了起来，还用手挡着，生怕沈医看到——这可是哥给他做的新衣服，今天才第一次穿。
沈医装作没看到，借口冻手，拉着六宝回了屋。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经意。
就像这不知从何时开始飘下的雪，顺遂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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