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秋。
不知是不是到了独立的年纪，从某一天开始，六宝似乎不那么爱粘着沈医了。
照常来说，每天一醒来，沈医的耳边就会萦绕着绵绵不绝的“哥”声，六宝会跟着他一起洗脸，一起漱口，甚至要同时吃完饭，再一块去刷碗，总之做什么都要贴在一起，可现在……
虽然或许只是沈医多想，可六宝喊“哥”的时候的确和之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是声线还是感情，是语调还是尾音，沈医也说不上来。
六宝好像刻意在跟他保持距离，就连睡觉都老老实实的，再也没抢过他的被子。
其实沈医也能理解，毕竟他也有过这样一段回想起来会发笑的经历。
大概是九岁的时候吧，沈医立志要做一个更懂事的孩子。
父亲和母亲要打理医馆，常年早出晚归，于是，照顾沈医的责任就落到了殷妈妈和两位哥哥的身上。
这天，大哥沈素问找到殷乐。
“殷妈妈，沈医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殷乐见惯不惊地笑了笑，道：“是到了这个岁数啦，我们小少爷也长大啦。”
沈素问微愣：“长大了？是……是我想的那个阶段吗？”
殷乐点点头，目露回忆之色。
“时间过得真快啊，说起来，大少爷和二少爷想要独当一面的时候，仿佛还在昨……”
“好了好了好了……殷妈妈，这倒也不必回忆。”沈素问急忙打断。
他小时候的那些囧事，已经被母亲和殷妈妈变着花样讲给沈杏和沈医听过无数遍了。
殷乐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大少爷来找我，是想知道是否应该干预？”
沈素问连连点头：“是，殷妈妈，您也知道，父亲母亲忙起来，常常久不归府，我与二弟虽有心照料，可终究没有女孩般的心思，也没有过多经验，所以，还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殷乐是沈府里的老人，从白芷嫁过来便跟随在她身边伺候。
府里的三个少爷，她从小看到大，视如己出，对每个人的喜好和性情了如指掌，关怀程度可以说早已超脱了主仆的范畴，也因此，三兄弟对殷乐极为敬重，日常中所遇之事，不论好坏都会第一时间同她分享。
“我想，就任由小少爷去吧，这也是非常宝贵的回忆，不是吗？”
沈素问尴尬地笑了一下：“是……是挺宝贵的。”
殷乐挽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有几根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光。
“正好，可以讲的故事又多了一个。”
“您就别想那些个故事了行吗？”
突然，沈素问瞪大眼睛，他似乎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殷妈妈，母亲她……她又遇喜了？”
“嗯，昨日老爷亲自为夫人号的脉。”
一旁的沈杏听此，边擦着眼泪边跑了过来：“真的？那……是男孩还是女孩”
殷乐拿出手帕递过去，笑道：“你们啊，就要多一个妹妹咯。”
“啊……”沈杏一激动，鼻涕喷了出来，忙捂住脸，小声重复道，“太好了……太好了……”
“妹妹……妹妹……”沈素问已经开始在脑海里为妹妹取名了。
与他们两个相比，殷乐在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心疼。
她知道，夫人又要受罪了。
殷乐躬身道：“大少爷，二少爷，老奴要去给小少爷准备下午要用的茶点，先行离开。”
沈素问道：“好。”
沈杏急忙道：“殷妈妈，我从宫里拿回来的点心，混一些放进去。”
殷乐笑道：“是。”
殷乐走后，沈杏又开始哭起来。
“大哥，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不过就是在宫里住了些时日，回来三弟就不理我了。我特意给他带回来的糕点，他竟然一个都不喜欢……我……我是不是惹他讨厌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伤心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啊。”
沈素问伸出手指戳了戳沈杏的额头，皱眉道：“你早上才回来好不好？能不能别哭了？我昨天刚哄完母亲，现在又要来哄你……”
“娘？”
沈素问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杏打断。
“娘也哭了？”
“母亲才是真的吃不下饭，你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吧？”沈素问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那些糕点呢？我见你带回来三盒，还有两盒呢？”
“吃了。”
“吃了？！”沈素问破了音。
“嗯……”沈杏委屈巴巴地抬起头。
沈素问看着他，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他还委屈上了？他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这副表情的？
“沈杏，你知不知道沈家家训里有一条特殊的金规铁律，就是加冠之后不许随随便便掉眼泪。”
“啊？真的？”沈杏吓得身子一震，又抖落一滴泪，“我怎么不知道……”
沈素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骗你的，把你右鼻孔外的那溜鼻涕赶紧擦掉。”
“……”
正巧，沈医从这边经过，和二人对视了一眼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诶！三弟！三弟！”沈素问使劲招着手，颇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势。
沈医顿了下，回头问道：“大哥可有事？”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沈素问还是被这句冷淡的询问伤得不轻，沈杏更是当场掩面哭泣。
沈素问咳嗽一声以正情绪，随后开口道：“沈医呀，大哥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你过来。”
沈医未动，问道：“很要紧吗？我今日的医书还没有看完，不如……”
“非常之要紧。”沈素问故作神秘，“关于母亲的，这可是家族机密。”
沈医眼睛一亮，可还是犹豫道：“大哥……不是在诓骗我吧？”
沈素问连连摆手：“不会不会，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半，你肯定还不知道，母亲她……又遇喜啦。”
沈素问说到后面，声音放得很轻，但好奇的沈医却听得十分清楚，激动地朝前走了两步。
“真的？”
“千真万确，方才殷妈妈亲口说的。”沈素问眉毛轻扬，“沈医，想不想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沈医口中的“想”卡在了嗓子里，他踌躇地站在廊中，一只手紧紧扒着柱子，实际早已“归心似箭”。
“哎呀，你不过来的话，大哥可不会告诉你哦。”沈素问就差把“阴谋诡计”四个字写脸上了。
沈医低着头，想去又不愿去。
他完全可以直接去问母亲，可母亲要等到晚上才回来。但是，询问大哥的话，是不是……又产生依赖了呢？
“沈医，你要是不愿意听的话，大哥就走了。”沈素问转过身，推着沈杏就要离开。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
“臭小子！终于肯过来了啊？”沈素问回身，一把夹住沈医的脖子，“居然敢对大哥冷言冷语，看我怎么教训你！”
“哎……哥！哥……我错了……快松开，脖子要断了……”沈医虽这样说，可脸上满是笑意。
沈素问如此疼爱弟弟，怎会不知轻重呢？
但沈杏却当了真，忙拉住沈素问：“大哥，别伤着沈医……”
“你才是！别把鼻涕蹭他身上了。”沈素问朗声大笑，另一只胳膊搂过沈杏，三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大哥，母亲遇喜之事是真的吗？”沈医迫切求证道。
“当然啦，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沈医，明年你就不是家里最小的了，你要有妹妹了，我们要有妹妹了！”
……
沈医方便回来时，远远就望见六宝化为原形，在满地晒干的豆荚上撒欢儿，从东面跑到西面，再从南面跑到北面，小小的身影披着金光，无拘无束，像一片自由的麦浪。
豆荚噼啪作响，黄豆如星星爆炸，秋日里的丰收总是令人舒适，就在这肆意徜徉的畅快中，慢慢被阳光晒透。
沈医低头一笑，六宝年年如此，今年又怎会例外？
他借口方便，果然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场景。
六宝和那时的他一样，只是这份回忆来得稍稍晚了些。
或许，过分依赖会催生成长，而成长最温柔的馈赠，便是既可长成独立参天的树，又被允许根盘蒂结。
沈医故意咳嗽两声，然后蹲下去整理着自己的裤脚。
等他再抬起头时，果然看到六宝已经化作人形，拿着连枷认认真真地抽打着黄豆。
今年的黄豆长得特别好，个个圆润饱满，又大又香，沈医早早就把石磨清洗干净，他很喜欢吃豆花，自己做的就更香了。
两人把黄豆装好后，又把剩下的豆箕收拾了一下，留着做饭引火。
回去之前，沈医提出去麦田看看。
按照以往，六宝一定会挽着沈医的胳膊，一蹦一跳地贴在身边，可现在，别说是并排了，就连前后走都要跟沈医隔着两个身位。
沈医无奈叹气。
六宝不语，只是一味地扛着麻袋跟在后面。
“六宝，我们在这里躺一会儿吧，你看，落日多美啊。”沈医将黄豆放下，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嗯。”六宝说完便坐了下去，“哥，最近晚上的风凉得很，你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沈医微微愣了一下，忙笑道：“好。”
云霞，落日，晚风，二人。
天边先是黄澄澄的，又变成橘红，像熟透了的快要发烂的柿子，忽地坠落在地，炸出一滩粉色的汁水，一直蔓延到好远好远。
“呦呦……呦呦……”
沈医突然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自己的头，睁眼一看，发现有一只小鹿跪在他旁边，似乎在向他寻求帮助。
“小家伙，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沈医笑着坐了起来。
“噌”的一声，六宝弹射而起。
他的眼睛瞪如铜铃，不可置信地盯着沈医，忽又觉得不对，急忙别开了头。
沈医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呦呦。”小鹿小心翼翼地叫着，它侧了下身子，露出那条受伤的腿。
伤口脏得很，已经开始化脓。
沈医眉头紧皱，抱起小鹿，边跑边喊道：“六宝，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帮它清洗伤口！”
六宝匆忙站起，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一个字，只能呆愣愣看着沈医离去。
这只小鹿，真像当年的自己（六宝）。
两人这样想着。
沈医去了很久。
六宝就坐在这里，等啊等啊。
六宝又站了起来，望啊望啊。
六宝来回踱步，急啊急啊。
六宝生起闷气，挠啊挠啊。
直到天边余烬褪去，夜幕降临，晚风吹暗了田间，稻谷不再发光，黄豆冰凉一片。
六宝抱着腿坐在地上，望眼欲穿。
晚霞会消散，旧鹿是否会被替代呢？
六宝害怕地哭了出来，也就在这时，沈医回来了。
“哥……”六宝迅速将眼泪抹去，半个音喊出口，半个音噎在嗓子里。
六宝看着抱着小鹿的沈医，眼中竟现出一股嫉恨。
“六宝，我回来了。”沈医笑着走过去，将怀里的小鹿抱给六宝看，“我在周围找草药，耽误了点时间，对不起。六宝，你看它，眼睛和你一样大，是不是很可爱？”
六宝的呼吸声沉重而嘶哑，他突然发了脾气，带着哭腔吼道：“不可爱！一点都不可爱！为什么要抱它？为什么？你不是都有我了吗？为什么要喜欢别的鹿？你想把它当作我，要赶我走对不对？你……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哥……”
沈医被六宝莫名其妙的发问吓住了，小鹿也挣扎着跳了下去，他一把将六宝拉入怀中，按着他的脑袋，不准他推开。
六宝比沈医高，力气也比他大，可私心不愿离开，几番拉扯也仅是点到为止，终于在一通发泄之后安静下来。
六宝将沈医的衣裳抓得皱皱巴巴的，一寸一寸地揪在手里，无论如何也不松开了。
沈医感到肩头湿了一片，他微微侧头，温柔问道：“是我回来得晚了，对不对？”
六宝使劲点了点头，又迟缓地摇了摇头。
沈医轻笑：“没有要赶你走，也绝没有把它当作你，六宝，我想请你牢牢记住，谁都不会替代你的位置，谁都不会。我从没有过丢弃六宝的想法，但我也不会因为喜欢六宝就对其他受伤的动物见死不救呀，六宝肯定也不希望我这样做的。方才的那些话呢，我只当是你的气话，你这傻瓜，哥怎么会觉得你不可爱？六宝是这天底下，最、最、最、最可爱的小鹿了。”
六宝使劲向下低着头，恨不得把脸都埋进沈医的脖子里，他的耳朵红得似要滴血，哥刚刚那番话让他害羞得喘不过来气。
六宝突然抱紧沈医，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软趴趴地说了一句：“别说了，哥。”
沈医笑着皱了皱眉，道：“六宝，我快不能呼吸了。”
六宝猛然一惊，慌忙松手，又轻轻抱住。
沈医拍了拍六宝的背，故意逗他道：“其实还可以再抱紧一点点。”
六宝笑得喷出鼻涕，沈医的头轻轻动了动，便觉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小鹿低低叫了几声，用头蹭着沈医的小腿。
沈医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直“监视”着他的一头母鹿身上，心中了然，柔声道：“去吧。”
小鹿心中欢喜不已，可碍于腿伤，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母鹿带着小鹿朝沈医垂下修长的颈，沈医微微一笑，欠首回礼。
小鹿有家，他也可以放心了。
只是没想到，六宝的“特殊阶段”竟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的。
他本来还打算沿用大哥的方法，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来自大哥长兄如父爱如山一般的爱太过沉重，实在令他难以忘怀。
……
入夜。
“六宝，你确定要这样睡？”
看着恢复原形的六宝，沈医哭笑不得。
“噗”的一声，六宝化作人形，红着脸道：“不行吗？可是……可是我都这么大了，再……
再跟哥挤一个被窝，有点不好意思……”
沈医眼睛微眯，看上去动了点坏心思。
“那就别勉强啦，吹灯，睡觉。”
黑黑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出现的蚊子声，就只有沈医扇蒲扇的声音。
“哥。”六宝眨着大大的眼睛，即便在夜里也闪着亮亮的光。
沈医嘴角一弯，他的枕头上面，多了一颗脑袋，他的被窝里面，也多挤进了一双大脚。
“睡吧，哥给你扇风。”
六宝把胳膊放了出来，一脸满足地平躺着。
“哥，我把胳膊放外面，蚊子咬我就不咬你了。”
“不是已经涂了草药吗？”沈医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哦……我忘了，嘿嘿。明天还能跟哥一块睡吗？”
“看你表现吧，如果不抢被子的话……”
“那哥你帮我把手绑起来吧。”六宝把手伸了过去。
沈医用蒲扇轻轻打了六宝一下：“说什么傻话呢？快睡觉。”
“睡不着。”六宝憨憨一笑，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碗放凉的豆花。
“为什么？”沈医放慢了扇扇子的频率。
六宝拉着被子，往被窝里缩了缩，小声道：“想喊你……”
“嗯？”
沈医是真没听清。
六宝扭捏了一下，转过头道：“我说想喊你。”
沈医明悟，笑笑道：“喊我什么？”
“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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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前世篇·谷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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