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总是带着几分缠绵。沈清晏坐在窗边,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庭院,打湿了青砖地,也打湿了老槐树新抽的嫩叶。叶尖垂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极了当年在上海医院里,陆之河胳膊上滚落的那滴温热的泪。
“在想什么?”陆之河推门进来,身上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他刚从镇外的学堂回来,手里还攥着几张孩子们写的字,纸角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
沈清晏回头,接过他递来的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共和”“太平”,墨色深浅不一,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这些孩子,倒比我们当年有福气。”她轻声道。
陆之河挨着她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去年冬天修枝时,他特意留了最粗壮的那根枝桠,如今已缀满了巴掌大的叶子,遮出一片浓密的绿荫。“福气不是等来的。”他指尖划过纸上“太平”二字,“是像小石头他们那样,一点点打出来的,也是像这些孩子这样,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正说着,福伯端着两碗新沏的雨前茶进来,脚步比前几年慢了些,腰也更弯了,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爽朗。“先生,太太,尝尝今年的新茶。前几日托人从山里捎来的,说是明前采的,嫩得很。”
“福伯,您也坐。”沈清晏起身要扶他,被福伯笑着躲开。
“哎,不用不用,我这老骨头还硬朗着呢。”福伯把茶碗放在石桌上,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边,看着雨里的槐树出神,“这树啊,真是通人性。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叶子掉得精光,我还以为它活不成了,没想到……”
他没说下去,但沈清晏和陆之河都懂。那是宣统三年的冬天,江南也遭了兵祸,乱兵闯进老宅,烧了西厢房,砍倒了后院的梨树,却唯独没动这棵老槐树。或许是觉得它粗笨,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总之,它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今枝繁叶茂,成了老宅里最沉静的见证者。
“对了,先生,”福伯忽然想起什么,“今早去镇上买菜,见着邮局的人了,说有您的信,好像是从南京寄来的。”
陆之河起身去取信,回来时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盖着“国民政府内务部”的红章。他拆开信,看了几行,眉头微微蹙起。
沈清晏见他神色不对,轻声问:“怎么了?”
“是关于前清遗留官员的处置问题。”陆之河把信递给她,“南京那边有争议。有人说要严惩,说那些人当年吸够了民脂民膏;也有人说要安抚,怕逼急了生乱。部里让各地提意见,我得写个章程上去。”
沈清晏快速扫过信纸,目光停在“江南盐运司旧吏”几个字上。她想起父亲留下的名单,想起那些藏在苏州古寺地窖里的军饷,想起陆之河胳膊上那道至今清晰的疤痕。“严惩不是目的。”她放下信纸,指尖微凉,“我父亲当年搜集那些证据,不是为了让谁掉脑袋,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公道不会缺席。”
陆之河看着她,眼里渐渐亮起光。“你说得对。”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清算”二字,又在旁边添了“教化”,“该清的污要清,该赎的罪要赎。但更重要的是,得让活着的人知道,往后该走什么路。”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叶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学堂放学了,几个孩子举着纸鸢从墙外跑过,风筝线在风里拉得笔直,像一根根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线。
“先生,太太,有客人!”院外传来邻居王婶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是……是穿军装的,说是来看您二位的!”
陆之河和沈清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他们走到门口,只见两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年轻人站在槐树下,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脸上带着风霜,却难掩眉宇间的英气——正是小石头。
“陆先生,沈医生!”小石头快步走上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好久不见!”
“小石头?”沈清晏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小石头身后的年轻士兵也跟着问好,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我们部队换防,刚好路过江南,首长特批了我两天假,说什么都得来看看您二位。”小石头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比当年在上海医院时成熟了许多,但眼神里的赤诚丝毫未变。
进了屋,小石头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包北方的点心,还有一把精致的匕首,鞘上刻着“共和”二字。“这匕首是战利品,从一个溃兵手里缴的,我想着陆先生或许用得上。”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好带的,这点心是给沈医生和福伯尝尝的。”
“你能来,我们就高兴了。”陆之河把匕首拿在手里,分量不轻,刃口闪着寒光,“你们部队现在在哪儿?还顺利吗?”
“在徐州,挺好的。”小石头喝了口茶,语气沉了些,“就是偶尔还会遇到些麻烦,有些地方的旧势力没清干净,暗地里搞小动作。不过您放心,我们都能应付。”他顿了顿,看向陆之河,“先生,南京那边的争论,我也听说了。其实我们底下人也有想法,觉得光严惩不行,得让那些人真正明白,这世道变了,不是他们能糊弄的了。”
陆之河点点头:“我正打算写个章程,你来得正好,说说你们在前线的见闻,或许能给我些启发。”
小石头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起北方的土地改革,说起老百姓如何把藏了几十年的地契拿出来,说起孩子们在新建的学堂里念书时的样子。“有个老农,都快七十了,非要跟着学认字,说想亲手写‘自己的地’三个字。”他说得动情,声音有些哽咽,“沈医生,您是没见着那场面,真让人心里热乎。”
沈清晏静静地听着,想起自己诊所里那些来看病的乡亲。有个妇人,丈夫早年被抓了壮丁,杳无音信,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极苦。前阵子新政府发了抚恤金,她拿着钱来诊所,非要给沈清晏磕个头,说“这世道,终于有盼头了”。
“是啊,有盼头了。”沈清晏轻声说,眼里泛起湿润。
那天下午,小石头聊了很多,从徐州的防务说到村里的学堂,从缴获的武器说到百姓送的锦旗。陆之河听得认真,时不时在纸上记几笔,沈清晏则在一旁添茶,偶尔插几句话,气氛温馨而踏实。福伯在厨房忙活,炖了只老母鸡,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傍晚时分,小石头要走了。陆之河把写了一半的章程给他看,上面写着“清算旧账,普及新法,设教化局,令旧吏习新学”。小石头看完,用力拍了拍陆之河的肩膀:“先生,您这章程,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就该这样,既要让他们知道错,也要给他们机会改。”
“路上小心。”陆之河送他到门口,把那把匕首又还给他,“这匕首,你留着更有用。”
小石头愣了一下,接过匕首,重重点头:“先生放心,我一定好好打仗,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他又对沈清晏敬了个礼,“沈医生,您也多保重。等全国都太平了,我再来看您二位,看这棵老槐树。”
送走小石头,天色已暗。陆之河和沈清晏坐在槐树下,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褪去,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你说,我们能等到全国都太平的那一天吗?”沈清晏靠在陆之河肩上,声音很轻。
“会的。”陆之河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你看这槐树,根扎得深,就不怕风风雨雨。我们的日子也是这样,一点点往下扎,总会有枝繁叶茂的那天。”
院子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那棵老槐树。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学堂里隐约的读书声,混合着晚风里槐花的清香,构成一幅安宁的画卷。
福伯端来晚饭,是炖得酥烂的鸡汤,还有几样家常小菜。“快吃吧,都快凉了。”他笑眯眯地说,“小石头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出息了。想当年在上海,他腿上中了枪,还硬撑着说没事,我就知道这娃不一般。”
沈清晏舀了一勺汤,暖意顺着喉咙流进心里。她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在灯下写那份名单时的背影,想起陆之河在江南的雨夜里说“要等河清海晏”,想起自己在上海医院里把苏州古寺的地址告诉小石头时的忐忑。那些片段像散落的珠子,如今被岁月的线串了起来,变成了眼前这碗温热的汤,这盏昏黄的灯,这棵沉默的老槐树。
“之河,”她忽然说,“明年春天,我们在院子里再种几棵树吧。”
陆之河抬眼看她,眼里带着笑意:“好啊,种什么?”
“种桃树,种李树,再种几棵玉兰。”沈清晏笑着说,“春天开花的时候,该多好看。”
“好,都听你的。”陆之河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等种好了,就叫孩子们来院子里玩,让他们知道,这太平日子,是怎么来的。”
夜色渐深,槐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低语,又像在歌唱。月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一片斑驳的银辉。远处的镇上,偶尔有晚归的人走过,脚步声轻快,带着一天劳作后的踏实。
沈清晏看着陆之河的侧脸,他正在灯下修改那份章程,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她忽然觉得,所谓河清海晏,或许并不只是一个宏大的愿景,而是这样一个个平凡的夜晚:有人在灯下为民请命,有人在厨房炖着热汤,有人在梦里期待着春天的花开,有人在远方守护着这一切的安宁。
第二天一早,陆之河把修改好的章程寄了出去。沈清晏去诊所上班,刚打开门,就有几个乡亲抱着孩子来看病,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福伯在院子里翻土,说要种点青菜,等小石头下次来的时候吃。
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新的一天开始了,像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却又藏着生生不息的希望。
很多年后,当沈清晏和陆之河都已白发苍苍,他们的院子里果然种满了桃树、李树和玉兰。每到春天,繁花似锦,香气满街。镇上的孩子们总爱来这里玩,听两位老人讲过去的故事:讲江南的雨,讲上海的夜,讲那棵老槐树如何在战火中存活,讲那些为了“共和”二字而奋斗的年轻人。
有个孩子问:“爷爷奶奶,什么是河清海晏啊?”
沈清晏看向陆之河,两人眼里都带着笑意。陆之河摸了摸孩子的头,指着院外:“你看,天上的云,地上的河,街上的人,还有这满院子的花,都是。”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开去追逐蝴蝶。沈清晏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身边的陆之河,握紧了他的手。阳光正好,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安宁的午后。
河清海晏,从来不是终点,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用双手、用信念、用热爱,慢慢铺就的路。这条路,从江南的老宅出发,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通向一个永远充满希望的未来。而那棵老槐树,会一直站在这里,沉默地守护着这一切,直到岁月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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