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玄清观。
汤泉水“哗啦”浇入浴桶中,在浴房里激起浩荡白雾。
柳归雁闭着眼坐在桶内,眼角眉梢都布着浓浓的倦色,靠着桶壁便要睡去,听到边上传来断续的啜泣声,才勉力睁开眼,扯起一个温柔的笑。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哪里好?!”
桑竹气得浑身发抖,点着手里的长瓢,愤然朝窗外叫骂,“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带女儿上山侍奉三清,竟是为了……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崔夫人也就罢了,连柳大人也……您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柳归雁苦笑,“他只怕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女儿。”
桑竹一噎,想起她这些年独自一人留守钱塘的苦,鼻尖不由再次泛酸。
柳归雁叹了口气,靠过去帮她拭泪,“别哭了,我没事的。人心本就有偏向,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今日能有这样的收场,已经很不错,至少没有叫他们得逞,不是吗?”
若还像前世那样,那才叫绝望。
她承认,对于这个父亲,她曾经的确抱有许多期待——
期待他早些回钱塘,跟她和阿娘团聚;期待他带长安最好吃的点心,回来给她过生辰;期待他快些打点好京中的一切,接她和阿娘去长安玩耍。
可她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阿娘过世;等到舅舅要将她卖给一个六十岁的老翁作小妇;等到父亲亲手为她种的那棵柳树枯萎,她都不曾看见他的身影。
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却又是那样的结果……
人会傻一次,但不会一直傻下去。
重活一世,她也想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她付出真心,也不是所有血脉亲情,都值得她维护。
人的善良该有锋芒。
真心待她好的人,她自是要全心全意地回报。
可那些只想拿她当垫脚石的人,她也没必要跟他们客气。
“早晚要讨回来的。”
她道,声音凝着满满的坚毅。
灯火如笔,勾勒出她姣好柔美的面容,明明身姿纤纤,不堪半点摧折,却笔挺如松竹。豆大的烛光落在她眼里,都迸发出骄阳般的灼灼华光。
桑竹不由看呆。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这般坚定,但多年相伴,她到底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她虽看着弱不禁风,可一旦打定主意要做什么,就一定会贯彻到底,哪怕天塌下来也绝不放弃。
无论最后成不成功,有这份决心都是好的,至少不会再任由那家水蛭吸血。
桑竹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欢喜道:“我陪姑娘一块!”
想起那相思蛊,她又不禁拧眉。
“姑娘可想好要如何处理那相思蛊?我曾听义父说起过,那蛊最是阴损,每隔一月就会发作,根本不是一次就能解开的。且它每回发作,还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厉害,若不及时舒缓,照样有性命之虞。姑娘打算怎么办?”
柳归雁沉默下来。
相思蛊有多难缠,没人比她更清楚,否则上辈子,她也不至于被江淮清囚困成那样。可再难她也要想办法啊,总不能重活一世,还叫这蛊毒牵着鼻子走。
抿了抿唇,她思索着问:“你可还记得,桑大夫师出何人?”
桑竹一愣,点头道:“知道。义父师出药王谷,乃是医圣的亲传弟子,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折叶刀法,就承自医圣本尊,不仅能刮骨疗毒,还能剖腹结肠。曾经就有病患胃病成灾,经他开腹盥胃,方才彻底根治,再没复发过。”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听义父说,医圣不仅医术高超,还格外擅长解蛊。世间百蛊,只有还没出现过的,就没有他解不开的。若他本人还在世,咱们又何必为这劳什子相思蛊发愁?直接一封书信送过去,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柳归雁道:“医圣早逝,的确可惜,但也并非全无办法。你可曾听桑大夫说起过,他还有一个师弟?”
桑竹眼睫一霎,“姑娘是说那位鬼医解百愁?”
“对,就是他。”
柳归雁颔首,“桑大夫承袭医圣衣钵,济世救人,在江湖上颇有盛名。可他的师弟却资质平平,明明也是医圣言传身教,却连最基本的头疼脑热,都治不明白。大家都以为,他并不擅医道。更有甚者,还说他是药王谷之耻。可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承袭的,其实就是医圣的蛊术,且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不仅能帮人解蛊,还能操控蛊虫帮人治病。一些岐黄无法救治的病人,都是靠他的蛊虫妙手回春。若是能得他施以援手,这相思蛊,也无需咱们再担心了。”
“可是他都已经失踪六年了,连义父都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咱们又要去何处找他?”
桑竹问,声音有些急,“况且就算知道他在哪儿,姑娘又怎好去寻他?他可是、可是……”
——可是六年前那桩巫蛊逆案的罪魁祸首!
大宣立国之初,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外戚干政,可谓孱弱不堪,直到先帝上位,南征北战,肃清寰宇,方才将有了如今的盛世安宁。
怎奈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没了朝廷内外的威胁,圣明如先帝也逐渐懈怠,开始求仙问道,沉迷于不死之法。
不管是符箓还是丹砂,只要能助他长生不老,他都不妨一试。
甚至还效仿黄帝,兴建柏梁台,以接引神仙下凡。为了吸取天地灵气,还在台上立了一尊高二十丈、大十围的金铜仙人像,手托承露盘,收集每日晨间的露水,和玉屑一块饮用。
而那些能够给他提供“仙方”的方士,更是被他推崇备至,封侯拜将,位极人臣。
解百愁便是那时候,被卫太子推举入宫的。
他因着用蛊虫帮先帝治好多年的顽疾,先帝对他比对任何人都器重,不仅加封他为“乐天侯”,享邑两千户,还许诺,只要他能制成长生不老蛊,便将公主下降于他,赐黄金十万斤。
朝臣见了他,也要三跪九叩,以师礼相待,可谓贵震天下。
可后来,就是这个位极一时的“解仙师”,伙同卫太子给先帝种下六爻蛊,弑君篡位,事败后,还发动兵变,意图逼宫。
长安一夜间沦为炼狱,十余万人死于屠刀之下,鲜血三日不曾绝断。
先帝震怒,下旨肃清东宫。
卫太子自尽,妻子儿女尽数伏诛;
他的母亲卫皇后,自缢于丽正殿,尸首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供野犬啃食,不得入皇陵;
连他的母族,靖安侯卫氏,也被褫夺爵位和兵权,夷诛九族;
解百愁虽成功逃脱,可远在西南边境的药王谷,却惨遭朝廷围剿,彻底消弭于江湖中。即便有弟子侥幸活下来,也都隐姓埋名,再不敢以药王谷子弟自居。
便是如今新朝确立,格杀解百愁的海捕文书,也未曾撤下。
与他有牵扯的人,亦同样以谋逆罪论处。
这节骨眼去找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柳归雁也知自己这想法有多冒险,可现在,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归雁道,“先拜托桑大夫帮忙打听着。横竖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寻找流落各地的药王谷弟子。能寻到那位解前辈自然是好,若找不到,咱们再想其他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
桑竹点头,知道是这么个理,也不再多废话,拿着长瓢就风风火火往浴房外去,“我这就给义父写信。”
走到一半,她又折回来,看着柳归雁道:“那在找到那位解前辈之前,姑娘打算怎么办?这蛊可是每个月都会发作的,总不能每个月都去找男人吧?”
柳归雁一噎,眨眨眼,沉默下来。
每个月都去找男人……倒也不是不行。
贞洁名声什么的,她早已不在意,活下来比什么都要紧。只是这相思蛊终归是个把柄,不好让太多人知晓,否则被有心之人利用,她少不得还是要步前世的后尘。
可若不去找人,她又该怎么忍住这蛊毒的折磨?
它可是会一次比一次厉害的……
柳归雁揉着额角,一阵头疼。
桑竹也跟着犯愁,抱着长瓢坐在小杌子上,脸皱得像个小老太太。
忽地,她似想起什么,凑到柳归雁面前,好奇地问:“今夜帮姑娘解蛊的人是谁?倘若是个靠得住的,姑娘不妨去寻他商量,在咱们找到解前辈之前,就都由他帮忙,如何?大不了再给他点银钱,横竖亏不了他。”
柳归雁睫尖一颤,脑海里不受控地浮现出寒玉冰榻上的画面。
汤泉水明明已经泛凉,这一刻却没来由地开始灼人,仿佛他炽热的嘴唇,一遍遍环抱她柔软的腰肢,一寸寸盘吻她纤薄的背脊,缠着她脖颈,咬着她耳垂,在她呼吸即将被吞没的一刻,妖冶又阴湿地勾笑哄诱:
“还要吗,蛮蛮?”
柳归雁慌慌闭上眼,人还在浴桶里坐着,心却被小鹿撞上云霄,久久不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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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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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思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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