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睿与祝颖初中同校这件事,祝颖早就知道。
但是祝颖不知道的是,在她们共同的初中校园里,祈睿留意过她,总共三面。
第一面是某个平常的夏日午后,她来得很早,校门还没开,早来的学生挤在学校铁门前狭隘的树荫下,哀叹夏热苦长。
她是在这时看见祝颖的。
她同样百无聊赖,在树下走来走去,最后走到一个卖酸梅汤的小贩前,买了一杯。
深琥珀色的酸梅汤在她手里掂了一掂,微凉的小气泡摇摇晃晃地浮上去,她蹲坐在树下,慢慢地啜饮。
枝叶扶疏下,忽地落了雨。
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小雨,众人慌忙逃窜,祈睿也躲在路边屋檐下,满心烦闷,一转眼却看见那人兀自不动,只是拿起书包来顶在头上。
有星星点点的晶莹洒落在她眼睫,她的眼睛也剔透得像一杯清爽的酸梅汤。
祈睿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又觉得夏天也没有那么燥热了。
彼时她并不知道祝颖的名字,只是有些眼馋她手里那杯酸梅汤。
……尽管她并不喜欢喝酸梅汤。
这一面短促而模糊,很快就被第二次相遇的印象所更新覆盖。
祈睿再次与她相遇,是在某次期中考试的考场上。
考场座位是按照上次考试排名来分派的,祝颖坐在她前面几个位置上,似乎和前后桌都很相熟,考完试后转头和她们商量,似乎说到一个不太好答得出来的历史填空题,她随手转着笔,眉飞色舞地说出答案,赢得四周吁声一片。
她可真聪明。
祈睿认出了她,也忍不住弯弯唇角,给她一个喝彩。
在此后许多场考试里,她都见过祝颖,却只是匆匆一面,来不及搭话,也来不及留下太多印象。
直到第三面,那时她们初中毕业。
那又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骄阳似火,毕业生们拍完了毕业照,满校撒欢乱跑,和每个班的朋友们互相留念,校服上写满了彼此的名字。
祝颖就站在胡乱涂鸦的人群里,神色平静,校服干净得有些引人注目。
她是受到孤立了,还是遇上别的什么问题?
祈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她投去,却看见下一秒,她把校服一掀,露出内里横七竖八的签名,然后把衣领递到另一个女生的笔下。
有人大笑着向她跑去,递上一页写满的同学录。
祝颖接过去,摊开一本厚厚的同学录,想要将它夹在其中。那页天蓝色的纸轻飘飘的,在她指尖像一张招摇的帆,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到别处去了。
祈睿这个念头刚一落下,就见那张同学录从祝颖手中逃逸出去,飘扬在空中,好巧不巧,向祈睿这里飞来。
她下意识接住了它,也接住了祝颖扑过来的掌心。
不合时宜的十指交握很快松开。
“不好意思,同学,”她微笑着,说了她们相遇起的第一句话,“你能把这个同学录给我吗?”
后来,上了高中,祈睿正式认识了祝颖。
后来,高中毕业时,她也在祝颖那里拥有了一张同学录。
可惜手机通讯发展得飞快,同学录再也派不上用场。
“当时我给你写的同学录上应该写了联系方式吧,”祈睿问,“你后来怎么没跟我发消息?”
祝颖:“……对了,那张同学录现在还在我抽屉里,你想不想看?”
这句话是个拙劣的顾左右而言它,祈睿却上当了:“真的?当时我写了什么?我不记得多少了。”
祝颖努力让自己的陈述表现得不那么像控诉:“不记得多少是正常的,因为你确实也没写多少。问你有什么爱好,你都答的无,问你最喜欢吃的食物也是无——虽然这些问题很无聊,但是同学录都这样,不过别人可没你答得这么敷衍。”
祈睿睁圆了眼睛,也有些不理解:“我那时怎么想的?大概那时候学习上忙得团团转,确实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吧。”
紧接着,她又开始帮助祝颖讨伐自己:“我写得这么潦草,你怎么不让我重写一张?”
转移视线失败,祝颖心下叹了口气。
看得出祈睿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了。
因为她忘记了,早在这张同学录之前,她们就已经渐行渐远了。
分班之后再难相遇,高中的学业负担日益加重,手机的使用次数都被家长严格控制,她每次打字前都删删减减,怕贸然打扰,又怕再也找不到共同话题。
祝颖以为进入大学之后,她们就能随时聊天,可事实是双方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高考前向祈睿递去那张同学录,是她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打扰她的生活。
“那时候你确实比较忙,而且那时候咱们分班了,都有新朋友了,还离得远。”祝颖寻了个托词,但也是实话,“我怕打扰到你。”
“……你就这么怕打扰人啊?”祈睿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作为室友的这几日她已经看出对方的确性格内向,做事总要瞻前顾后,不免随口问道,“那我一开始和你交朋友,你是不是也想过拒绝我?”
“?”祝颖矢口否认,“没有。”
“那就好,我可注意过你三次呢。”她笑着问,“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在乍一恢复记忆时就一拥而上地跳进祈睿脑海,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记得这样看似并无意义的画面。
“……”祝颖哑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如果十六岁的祈睿将这些告诉十六岁的祝颖,或许祝颖会感叹她不可思议的记性,连一个路人的脸都能记住三次。
可是,二十八岁的祝颖听见这些,只想叹息。
原来你也曾这么留意过我啊。
祝颖一向将自己的喜欢视作自作多情,她曾报复性地产生过某些阴暗想法——如果我在意的那个人,也能为我如此注目,也能为我如此苦恼,就好了。
可是她清楚那人的性格,知道她很少会庸人自扰。
正如此刻,她夸耀着她记忆里的初遇,就好像在哪里挖掘到了不为人知的宝藏,捧来分享给她。
想私有宝藏的人不会急于分享。
她是如此坦荡、如此大方而诚恳地回顾着她们的友情,以至于祝颖见不得光的喜欢,在此刻相形见绌。
*
祈睿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因此她并不知道她说错了——在祝颖看来,祈睿从未给过自己拒绝成为她朋友的机会。
“入室抢劫的友情”,现在人们常常这么比喻。
倘若真的是入室抢劫就好了,祈睿假如真的有所图谋,还能留在她身边久一点,祈睿这人像一粒随风飘扬的种子,不管在哪儿都能扎根,可她和那粒种子不同的是,她是人,人不必扎根,因此也能随时抽身而去。
她的朋友很多,多到祝颖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虽然祝颖一开始正是如此打算的——普通朋友。
“你好,同桌。”
开学报到那天,她去得稍微晚了一些,可又不想坐空着的前排,便只能在后排找到了一个偏些的位置坐下,就在窗户旁。
同桌的女生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待她坐下,才微微转头,向她投来这么句话。
“你好,我叫祝颖。”祝颖自我介绍。
新同桌闻言抬起目光,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眉毛轻轻地挑了挑,像是笑了。
也许没有笑?
又或许,只是礼貌的微笑?
祝颖记不清当时她的反应了,只觉得这位同桌眉目轻快,面庞亮得不同寻常,简直就是受到某种命运的偏爱,连阳光都毫不吝啬为她加冕。
事实上,那天的阳光确实相当明媚,而她身后的窗玻璃也格外透亮,自然造就的光环恰到好处,以至于祝颖无法怀疑是不是她给记忆里的那个人戴上了太过厚重的滤镜。
爱是为泥偶重塑金身,对么?
不一定,爱也许是重塑无数次泥偶。
她每每回忆初遇,便将那场画面拿出来摩挲,早已在无意识间将它抛光千千万万次,而这千千万万次的摩挲里,每个祈睿都不甚相同,祝颖畅想过千千万万次不同的发展——祈睿的笑、祈睿热情的招呼、祈睿冷淡的点头、祈睿面无表情……事到如今,祈睿面目模糊。
事到如今,她只记得对方在光下不甚清晰的轮廓,以及那双过分灵活的眉眼,神采飞扬,像阳光下的风。
“我叫祈睿。”
她在一张纸条上写上那两个字,推过来。
祝颖写下自己的名字:“祝颖。”
“我们的名字很像。”祈睿笑了笑。
“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咯。”祝颖也笑。
不仅是名字很像。
祝颖在之后的日子里意识到,她们很多地方都相像——爱好、品味、乱七八糟的笑点、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还有那糟糕的上进心。
她们是很好的同伴,也是很好的对手。
她们会在一起绞尽脑汁地讨论某个题的解法,也会在背书莫名其妙比较起谁背得更快,她们会在某个历史角色的地狱玩笑面前缺德地以目示意,还会在百无聊赖的课间杀上一盘五子棋,你来我往,二比二平。
她们在某些地方并驾齐驱,在另外的某些习惯上却截然相反。
祈睿不会在一个解不出的难题面前浪费太多时间,祝颖却要卯足劲和它死磕。
“别在没用的地方耽误时间,这题不会就不会,明天老师会讲的,你先做下一个呗。”
“下一题也不好做。”
“怎么不好做?我会,我给你讲。”
祝颖不会在某个英语语法面前太过较真,祈睿却偏要掌握透了才会继续读题。
“语法这东西在阅读理解里其实都大差不差,你多读几篇就出来语感了。”
“现在没有语感怎么办?”
“再背背单词吧,还有词根词缀什么的,你的笔记呢?拿出来瞧瞧。”
祈睿的作业总是满纸狂草,飞快写完,而后自娱自乐,某些有时可以称得上不求甚解。祝颖是则一笔一划,横平竖直,速度上慢之又慢,偶尔优柔寡断,还要开开小差。
“你写那么快干嘛?”
“回去玩啊,你没什么游戏可玩吗?”
“我不怎么玩电脑游戏……就算早写完作业,妈妈也只会让我预习下一篇课文。咱们现在可是高中生。”
祈睿热爱运动,学过武术,祝颖则厌恶户外活动和体育课。
祝颖的理科成绩不太理想,祈睿的文科思维像块木头。
祈睿喜欢电脑游戏,祝颖更爱小说漫画。
祝颖泪点低笑点高,看电影偏爱合家欢,祈睿泪点高笑点低,最爱恐怖片。
祈睿会在运动会主动报名长跑,祝颖会在日头下坐到观众席发烫,为她加油。
祝颖喜欢花、喜欢画、喜欢许许多多精巧而无意义的东西,祈睿会采来自家院里的茉莉放到她的耳边。
祈睿喜欢在放学时分骑着自行车一往无前地冲出校门,祝颖会坐在她的后座,嚷嚷着左右有人骑慢一点。
祝颖不会在大雪天冒着摔倒的风险出去玩雪,祈睿却会出去堆一圈儿雪人,还要拉着她打雪仗。
……
那场大雪不同寻常,是家乡十几年难遇的大雪,那年她还做了什么来着?
祝颖想起来了。
祈睿那天拉着她看戴满了雪帽子的树。
“千树万树梨花开,古人诚不欺我……你拉我干什么?!”彼时她正在树前感叹着,全然不知道对方在卖什么关子,只是被祈睿抬手一推,定在原地。
“祝颖,站这儿,摊开手。”祈睿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故作神秘。
“你要干嘛?”祝颖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等等,你偷袭我!”
祈睿也察觉到了她的动摇,但是——“哈!你想跑也来不及了!”
谁说我想跑的?祝颖还没来得反驳,就觉头顶大树一震。
积雪簌簌而落,吻在她们头上肩上,凉丝丝的,亮晶晶的,像是要将她们淹没。
祝颖拂去脸上的碎雪,转头迎上祈睿恶作剧得逞的笑脸:“人工降雪,怎么样?”
祝颖手里覆了一层薄薄的雪,闻言不由将那薄雪攥成雪团,想要给她一击:“我也可以给你来个人工降雪——”
然而,她的攻击未能发出,就被祈睿反手扣紧掌心,制住动作,融化的晶莹雪水从她们的指缝流下,湿滑的手感将她们牵连。
祝颖下意识甩手,却脚下一滑,霎时失去平衡,惊叫一声:“祈睿!”
祈睿没有松手,将她拽得更紧了一些,却没能力挽狂澜,两人双双倒地。
她们倒在松软的雪被上,尽管姿势有些狼狈,却没有谁受伤。
祈睿呵出一口气,笑着摇了摇身上的人:“我说你怎么把自己裹成企鹅,还站不稳啊?”
企鹅本人直言不讳:“嫌弃我下盘不稳就直说。”
祝颖撑起身来,颈间长长的围巾垂到祈睿脸上,搔得她脸颊发痒,于是又拉住了她:“企鹅同学,别这么缠围巾,不暖和的,我给你系。”
“这么系?”祝颖想指出的是她的姿势,奈何对方毫无所觉,只专心点头,“就这么系。”
祝颖盯着她,直到祈睿系好围巾。
很暖和。
“你还要在这儿躺多久才会起来?小心宫寒风湿颈椎病老寒腿……”
“哎,人哪有那么脆弱,”祈睿拍了拍身边的雪地,将勉强起身的她摁在怀里,“试试嘛,能这么躺在地上的时候很少的,很自由耶。”
她一边说着,一边大幅度摇晃着双臂,伸展着背后某双并不存在的翅膀。
自由吗?
可是比起在这纯白无暇的遥远天地展翅,祝颖感觉更自由的,好像是自己混乱的心跳。
“砰砰”、“砰砰”——
不,伴随着祈睿胸膛的起伏,祝颖已经分不清自己听见的究竟是谁的心跳了。
*
人与人之间并不总是互相理解的,与自己也是。
正如16岁、刚认识祈睿的祝颖,并未将简单的心动诠释为喜欢,她只是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总是下意识跟在祈睿左右,靠近了她又烦她,远离了她又想追她,她该去扩大自己的社交圈,去交些新朋友,她不该如此在意一个人。
也正如18岁、与祈睿分班后的祝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祈睿,只是在书山题海里偶尔出神,点头之交的朋友她有很多,祈睿明明也只是认识了一年的同班同学而已,一切没什么不同,她该去学习,去考虑报什么大学,她不该如此荒废时间。
直到20岁,祝颖将对祈睿的在意归结于“喜欢”。
在此之前,她已经为自己寻找过许许多多的原因——或许是自己执着地不愿输给这位假想敌,或许是对这位比她进步许多的对手的钦佩,或许是自己对这段友情草草结束的内疚,又或许是她真的在惋惜,惋惜此后再也没有交到过这样好的朋友。
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喜欢”。
但“喜欢”本身又是什么?人际关系中的一个分类无法概括它背后有多少人为它辗转反侧。
又或者,“喜欢”这东西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为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不服输、惋惜、钦慕、惭愧等等感情,找一个勉为其难的发泄口。
再到后来的后来,祝颖懒得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了。
喜欢就是念念不忘,喜欢就是耿耿于怀,喜欢就是阴魂不散。
她终于说服自己。
但是没谁比祝颖自己更清楚,这喜欢是多么可笑。
在早已分道扬镳之后,在全然没有希望亲口说出这份喜欢的时候,祝颖,你才敢承认吗?
你以为看不见那个人就可以将这份喜欢无声无息地扼杀在摇篮里?错了,那是早已经种下的种子,只不过今日你才领受到苦果而已。
绝望的胆小鬼。
发现祈睿和祝颖的画风其实不太一样哈哈哈,明明本文是一个轻松平淡的日常文,但是镜头一切到祝颖就……阴暗爬行。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割裂,但是事实上她只是对此耿耿于怀,以至于产生了“愧对”的心情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我曾经有一个暗恋对象(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