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钟筠舟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想问晏廷文，自己该说讨厌还是该说不讨厌。但很显然这个问题如果真的问晏廷文，会暴露他此刻心底的慌乱。
“时间到了，该重新开始了。”钟筠舟遮低视线，不跟晏廷文对视，兀自说着。
晏廷文深深看他，眸光平静，却又在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的情绪，犹如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实际内里暗潮汹涌。只不过都在呼吸间，恢复了往日寻常。
他松了力道，语气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异样：“好，重新开始。”
钟筠舟迅速收回手，在晏廷文视线触不到的地方揉了揉指间，手指紧密相触的温热感挥之不去。
离开之后，钟筠舟看着自己的手细细思考了番，当时为何会有那般异样。
第二天，他去到国子监的时候，特地找到顾绍之，要他握住自己的手。
顾绍之本来想问他这几日为何没来国子监上学，骤然听到这奇怪的要求，虽则满心疑惑，却还是握了住。
谁知，就看钟筠舟拧着眉头，发出疑惑的一声，随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强行挤进手指，与他十指交握。
“这这这……！”顾绍之瞪着两只眼，“少爷，你这是干嘛？跟我拉手做什么？”
“不一样。”钟筠舟喃喃低语。
“什么啊？”
钟筠舟却突然放开了他的手，一屁股跌坐下去，托着双腮，愁出口气。
顾绍之见他如此惆怅，登时顾不得其他，紧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少爷！”
钟筠舟难得没骂他，好脾气地说：“绍之，你有没有那种小时候玩得很好，长大就生分了的朋友？”
“绍之”二字出来的时候，顾绍之双膝登时软了下，勉强扶着桌子站稳，拍拍胸口回答他说：“多了去了，这世上的人不就这样，我早习惯了。”
“那若是有一日，你跟这朋友突然又见面了，你们会怎么相处？”
这问题当真问倒了顾绍之，他挠挠头，勉强道：“我觉着朋友生疏了就要想办法跟他再变熟，干脆跟他多接触接触。比如搭搭肩膀，夸赞下他与之前不同的变化，然后约着一起出去喝酒什么的，都是叙旧的好法子。”
钟筠舟一遍遍想着这话，突然开悟了般，笑起来：“对啊！”
之所以当时晏廷文与自己十指合握的的时候，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就是因为太多年没有与晏廷文接触过，不像他跟顾绍之，成日相见，有些个肢体接触都是很寻常的事。
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他登时下了决断，要跟晏廷文多增加一些肢体上的接触。而且晏廷文本人似乎也不抵触这些。
顾绍之看他刚还惆怅着，现在又傻乐起来，不禁想入非非，思及之前那个被钟筠舟偷偷藏起来的人，猛然惊觉，该不会眼下问的这个和上次的是一个人吧！
那这事要被世子知道了，这还得了？
他刚想劝导几句，结果学正就来了。
好容易熬过了上课，下学的时候，顾绍之正要叫住钟筠舟，结果人早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这很不妙啊……
都是好兄弟，顾绍之决定为好兄弟两肋插刀他去打探一下世子那边的消息先，想了一圈，还真想到个能够打探消息的好人选。
小侯爷，任乐山。
钟筠舟兴冲冲跑回去，一扫昨日慌张模样，这回主动就往晏廷文面前凑，彼时晏廷文披着外衣，手端药碗，正打算喝药。
可能是钟筠舟的眼神过于灼热，晏廷文不禁停下动作，瞧他一眼：“这药味道苦，你离远些，别熏到你。”
“真的吗？我没闻到。”他说着，探过脑袋，呼吸很近距离地洒下，拨开了氤氲的雾气，拂落一些触在晏廷文的指尖。
他眼睫微一抬动，黝黑的瞳在钟筠舟的脸上投落目光。
他像只小兽般鼻尖耸动，几乎要触到晏廷文的手指，将碰不碰的距离，跟着掀起眼帘，琥珀色的眼珠被水雾氤氲得些微泛起迷离。
夸赞他身上的变化，顾绍之的声音响起。
钟筠舟抿出个笑，落在晏廷文眼底显得很是天真：“只闻到你身上的熏香了，很好闻。”
晏廷文不动声色地屈动手指，指腹贴紧滚热的药碗，灼烧的刺痛扩散，方稍微恢复了些清醒。
他什么都不懂，并非真心，不可逼他太紧。
他抬高药碗，拉远了与钟筠舟之间的距离，表情和语气都透出几分客气疏离。
“嗯，多谢。”
钟筠舟脸上的笑容顿时垮掉，仿佛听到了什么很过分的话般，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暗淡。
果然，这么多年的隔阂不是他这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给消磨掉的。他到底在幻想什么呢，是他伤害了晏廷文那么多年，吃几次冷脸算什么，再说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最早晏廷文到府上的时候，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一言一行都像是从模子里抠出来的般。
钟筠舟头几回找他搭话都吃了瘪，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不爱搭理他，很冷淡。可他认定件事，就咬死不肯放弃，就跟喂到野兽嘴里的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的。
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晏廷文搭话，终于是跟他拉近了关系，具体因为哪件事钟筠舟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他清楚记得这法子有效。
既然对小时候的晏廷文有效，没道理对现在的晏廷文就无效。若是真无效，就换法子，好歹顾绍之给说了那么多有用的法子。
于是一连几日，他都契而不舍地故意跟晏廷文制造一些肢体接触，包括夸赞他，夸他喝药不用吃蜜饯，夸他看书时，很专注，跟幅画似的。
这样持续了许久，可晏廷文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虽说跟从前那冰块模样确有变化，可就是不如钟筠舟设想的那般亲密。
他想跟晏廷文发展成与顾绍之那般，或是温用晦那样，因他总觉得和晏廷文之间隔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导致他们客客气气的，像是假好友。
而晏廷文的伤也在几日间的修养中彻底好全，就连伤口的结痂都剥落了，新长出的肉呈现出异于从前的淡粉色，好在是没留疤，不然钟筠舟看见一次，内疚一次。
除去努力跟晏廷文恢复关系，钟筠舟其他时间也没闲着，国子监那边的课业上完，回来还得帮忙编写大典的事。
上次晏廷文在舅舅面前说的话不是为了糊弄他而随口胡诌的，大典里当真有异兽一篇。钟筠舟养兽多年，了解颇多，充当个指导绰绰有余。
晏廷文病好之后，他们经常去到兽园，对照着里面豢养的小兽完善异兽篇。之前抓伤晏廷文的猴子被单独养着，钟筠舟跟他讲了猴子的来历，晏廷文每次来，便会拿些鲜蔬喂它。
起初猴子十分抵触，像之前那般想冲上去抓他，可晏廷文没有放弃，依旧每日投喂。突然有一日去，猴子不再抗拒，很是温顺地接下他给的水果。
钟筠舟惊讶极了，大力称赞晏廷文的耐心，也是在这一日，异兽篇编制完毕。
当晚钟筠舟在建京城鼎鼎有名的酒楼定下雅间，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另一方面他记着顾绍之的话，想靠跟晏廷文喝酒来变熟。
雅间内清幽雅致，泠泠弦音悠扬传入内，钟筠舟兴致很高，端起酒盏要跟晏廷文碰杯。
“来，恭喜你跟小猴从仇人变朋友，也恭喜异兽篇编写完成。”
他的脸撒着雅间晕落的光，眉眼含笑，眼眸都弯着令人亲近的笑，面庞玉润，映入眼底就不舍得再放过。
晏廷文与他碰杯，发出轻轻的脆响。
一杯饮下，钟筠舟还要再来一杯，被只手摁住酒壶。
“迎熹，一杯足矣，再多会醉。”
钟筠舟大咧咧道：“醉了也不怕，我醉酒很安分的。”他拍拍胸脯，说得极为肯定。
可晏廷文的脑海瞬间映出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仍是不肯松口：“不可。”
“你这样让我觉得你很奇怪，”钟筠舟突然把脑袋凑到他面前，盯着看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般，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你该不会是一杯倒的酒量吧？”
晏廷文对此没有辩驳，只是摁着酒盏不松。钟筠舟眼看激将法无效，瘪瘪嘴，只得放弃：“行吧，不喝就不喝。”
席至一半，他离席出恭，回来时被一声给喊住。
“迎熹？”
他回过头，是从前一起玩过的朋友，关系尚可，于是走了过去，原来他们也在这里喝酒，正巧看到钟筠舟过来相邀。
钟筠舟本要拒绝，可听到他们说新得了壶好酒，仅此一壶，没被满足的**顿时窜了出来。
他跟着人就进了雅间。
晏廷文独坐屋中，许久不见钟筠舟归来，到底是有些着急了。起了身到门口，刚拉开门，迎面一个人压了过来，如翩倒的蝴蝶一般。
晏廷文展开双臂接住他，钟筠舟半睁着眼，脸色漫过不正常的绯红，一看就是喝醉了。
“迎熹，你喝了什么？”
怕他是喝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晏廷文心底几分担心。
谁知这时肩膀突然被搭住，一个脑袋咕蛹上来，明显的酒香扑面，裹挟着湿濡的热气。接着他双手捧住晏廷文的面庞，手劲大得丝毫不收敛，将他的脑袋给拽得垂下来一些。
晏廷文眸中映出钟筠舟水光潋滟的眸，和面上傻兮兮的笑，一时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话跟不上动作，唇都印上来了，才吞吐着：“我们变得再亲近一些吧……晏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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