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发绳束缚的碎发沾满尘土,呼啦啦打在耳边。
当看见一个理发店的老板,沿着街道拼命追着那盏被吹跑的旋转灯箱时,闻山白才发现,今天燕京五环外的风有多大。
如此干燥的风,北漂十年,竟然没一寸皮肤能够适应。可也有那么一瞬间,就想这样跌入大风怀中。
而这风啊,呼号着如同拔山倒树,能将滚草、灯杆、瓦片拖拽着急行,能带着整座城的灰土飞舞,却偏不能托住一个人的单薄身躯与冗杂心绪。
深冬的温度已经变成红色,一点点漫上了苍白指尖。她有点知道将要面对什么。
因为老家在渔阳县,就在那个暗河所在的海安县隔壁。前几天回家时,她打了个时间差,去过一趟。
无论闻妈、肃衣或是任蓝,没人知道,就在那天,也是阿极逗留在那的时间里,闻山白同样也在暗河附近。
当然,她们没有遇上,因为那时闻山白去见的人,是吴缺。
……
旧砖瓦厂边,天阴沉沉的,飘了好一会儿雨夹雪。
走到废弃传达室门外,听着伞上噼噼啪啪的敲击声,闻山白停了许久。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去,所见景象和想象中有太多出入。
还是熟悉的老家伙,吴缺,王广路,两个人,点了一盏黄色的老白炽灯。他们坐在旧办公桌两侧,剥着一堆煮花生。
闻山白下意识地四处看看,发现建筑外围空荡荡的,一个保镖的身影都没有。只有雨,一点一滴地,侵蚀着碎砖。
听见外面来人,王广路转头朝向门外,咧嘴大笑,开心得莫名其妙。
闻山白还在一头雾水,忐忑的敲了敲门。而吴缺轻咳一声,打断王广路的笑,说了声:“进来。”
她才走进门去。
出于习惯,放下伞,她没说话,而是朝背后看了看。只一眼,顿时五味杂陈,明白那为老不尊的在笑什么了。
因为就在她身后的门板上,是一幅粉笔涂鸦,只画了个大大的乌龟,八卦阵的龟壳,四肢尾巴俱全,就是没头。为什么呢?因为头的位置就在那个小窗上,而刚刚自己站在那儿,愣是演了靠近一分钟的乌龟脑袋。
算个什么事儿啊。
她竟也忍不住笑了笑:“两位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十分幽默。”
王广路就那样一边嚼着花生,一边盯着她。另一个也没说话,放下花生,战术后仰,将转椅往后带了带。这架势直让人心里发毛,但闻山白没表现出来。
吴缺没其他意思,纯粹是在想事。即便在暗河就打过照面,但他先前一直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印象不深。毕竟那时闻山白一直站在任蓝身后,也没对他们的人出过手,看上去人畜无害。还是直到明陵大火那次,看见她将陆芊遗物顺利转移走后,才有点留意。
要说能带走东西,也主要是那高马尾的姑娘厉害,和这小老师没太多关系。可妙就妙在,他们事后清理现场时,发现这货竟然在火烧眉头的情况下,抽空写了张字条留在空柜子里。
他曾以为自己掌控全局,就连在山外看火的那个杀手小伙子,都在意料之中。怎么偏没想到闻山白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知道闻山白那时还没有猜到纵火者背后的人是谁,但却抓住了他们的一个目的。那天,留在柜子里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若阁下想除李毌机,愿求合作。
就这句话,让他第一次有了被人看穿的心惊。现在想来,或许远在暗河之行中,这家伙就已是主导决策的关键人物。什么样的好脑子。
他一向客气,指着待客长椅的位置表示了下“请坐”,然后才慢悠悠道:“小闻老师相邀,有何贵干呐?”
闻山白欠身点点头,才走到椅子边坐下,接着轻描淡写道:“来认输。”
果不其然,吴缺立刻被她这话引起了兴趣,故作好奇道:“哪里?”
“很多地方。”
“是吗?”
“吴先生不这么认为?”
“老朽只是不解。”
“还请明示?”
眼见着皮球还是踢给自己,吴缺动动眼皮,示意了下王广路。
王广路便扔下手里的花生壳,复述起吴缺教他的话:“你倒是说说呢?小李子反水了;陈拾和那个女人落到了官方医院,在任家手里;张部长慌慌张张跑国外避难;别墅的录像录音也被你们砸了;就连陆大小姐的遗物也在你那儿,你们这几回,可都是大获全胜。输在哪儿?”
闻山白知道自己是来找事的,要输人不输阵,双手交叉,撑起下巴,在眼里装上几分意味深长。
“您二位这话就过于谦虚了。除了陆芊那条,在下可是输得很惨。”
“那我们是怎么赢的?还请赐教啊?”
“岂敢。”闻山白抱着拳往前轻轻一推,低头笑道,“容在下仔细数数吧。
“首先,二位及时纵火得胜。利用火灾,将该给张部长出逃清理的后路清涤干净,陆芊的别墅也好,明陵殡仪馆也好,凡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已经付诸一炬,任何人想去查什么再难有所得。
“其次,吴先生应当一早就知道李毌机此人是个……咳,二五仔。凭您二位的本事,利用他,实在是顺水推舟了。故意透个消息,就能引导任家势力注意到砖瓦厂和暗河,牵出砖瓦厂厂长和王老爷子,让我们的视线暂时避开张部长。弃卒保车嘛……当然,在下不知道任家背后是谁,但这本身就是政治斗争,任家后面与张部长所属应当并非同一势力。
“至于山庄一次,也是通过李毌机放出老厂长和小杀手的踪迹,引得任家出手。曾经与陆芊有所关联的人里,还有一个尚且活着的,便是在下了。在您看来,当然也是死了最好,一并投入山庄即可。要不是有任老板埋下暗桩,哪怕在下是顺势自投罗网,也险些毙命。
“不过在下是个无名之辈,不必投注多少精力。真正该关注的是陈先生才对……
“说实话,就算到现在,都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是谁,但山上大火之后,在下刚好去过一趟人民医院,在他病房外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人。”
“……谁?”王广路斜眼看了下吴缺。
闻山白笑了笑,接着道:“任星。只不过……”她看了眼王广路。
吴缺挥挥手:“但说无妨。”
“也是,王老爷子又不是外人。”闻山白阴阳怪气了一把,才道,“据我所知,任星可不是任老夫人的亲生儿子。他和陈拾的关系……咳,不是在下该说的。不过,陈拾多年为您做事,您与任老夫人也是旧识,对于这节,二老心照不宣,瞒着陈拾吧?
“至于星星那儿,我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但他好歹也是个留学海归,脑子又不差,玩得一手好设备,故意让他监听到什么东西恐怕不难。这几天任家的气氛可不太对,小任老板竟无事可做,有空陪在下闲聊了。挑起内乱,是个好局。”
吴缺点点头,反而展颜一笑:“有点聪明。”
“当不得如此夸奖,毕竟在下输的还不止这些。”
“还有?”
“自然。便是声东击西,让在下差点以为对手不止是您一方人……既然一早知道李毌机服务于任家势力,那么在别墅的事端,除了除掉该除掉的人,就是看我们演一场戏。
“今年年初,那位副国级干部出问题时,依附于他的张部长应该就有了出逃计划,什么政校老同学——那个砖瓦厂厂长,甚至价值连城的暗河,都只是饵。别墅的录音录像,你们根本就不关心,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些本来就是给我们看的,将我们引向思路死胡同罢了。暗河的打手也是一样……”
“这点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惭愧,一直到前几天才想明白。难为那些去我家翻找东西的人了,把现场还原得那么好。”
“有疏漏?”
“没有,连扫帚的角度都没变,可谓专业至极。不过,您派出去的人也探查过我家有没有监听监视设备吧?一无所获吗?”
王广路默默听了几句,忍不住插话道:“还有我们没搜出来的东西?”
“当然没有,已经很彻底了。可在下把录音的东西放在电梯间外的扶手下面啊,那里又不是我家。”闻山白摊摊手,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前几天拆下来听过,您老的声音在下可是记得很清楚啊。”
王广路语塞,“啧”一声,感受到身边吴缺的低压,又一声不吭地吃起花生。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些事背后从来只有一个人在布局,那就是您老。
“两位明明上了副国级干部的船,手下的打手都能用上现役枪械,怎么在暗河时,表现得那么拉胯?
“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帮人就是演给我们看看,扔出暗河和厂长作饵而已。到在明陵殡仪馆动手抢东西时,才是动真格。我们那位朋友,身手已经是令人惊骇的程度了,竟然会被他们伤到。
“只可惜您老没算到她会出现,毕竟她在9月份才以好友之名帮过任蓝一把,与我们都是初相识,没那个交情。也就是说,您唯一的一次失误,是没算出有这么一个不计得失的滥好人会出手相帮。”
吴缺靠在椅子上听着,面上仍摆着一副扑克脸,但心底肯定不自在。输在他手里的人很多,可这样堂而皇之上门认输,还一副理直气壮样子的,是头一回见。
但闻山白很快又给了他一个面子,装作为难地问了一个问题:“可是,在下还有一个地方没想明白,当时在山区别墅里,客厅那位中年女人是谁?为什么不能落入任家手里?”
吴缺略带讽刺地问道:“还有小闻老师不认识的人?”
闻山白立刻拿出几分天真惭愧的模样:“她能熟练操作枪械,格斗技术也是一流,在下一个平头百姓,怎么会接触到这种角色?”
“啧,老朽可无可奉告了。”吴缺虽然被恭维着,仍感到很不自在。他不知道闻山白在打什么主意,但应该没说真话。
而闻山白,偏偏就在等他这句“无可奉告”。
她知道,这局是自己赢了。吴缺这样回答,不但默认了他不知道是雪是谁,甚至还说明,他能说出是雪是谁。这不是悖论,因为他知道的是一个是雪抛在外面的假身份。是局长宦海浮沉多年,几乎没在媒体露过面,还抓过那么多蠹虫,有个隐藏身份并不奇怪。
“那算在下唐突了,本不该问的。”闻山白由衷笑了笑。
而吴缺不想再听这些,还有最后一句要问:“若老朽没糊涂的话,小闻老师的目的,不在于此吧?”
“自然。只是得先明牌说清楚话,不然您拿什么信在下?又怎么合作除掉李毌机这个祸害呢?”
王广路生气地拍了拍桌子,怒道:“装傻是吧?问小李子怎么整你的!”
“抱歉抱歉……”闻山白低下头,收住笑容。下面这句,她几乎没有掺假,所以最后几个字说出来时,更是重得砸地一般,重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陆芊的死,他得负大半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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