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长乐宫内却已灯火通明。
侍从们轻手轻脚地抬着软轿疾步穿过重重宫门,轿内的冯岚面色惨白,昏然不醒。她终于回到了长乐宫,这片曾被她视为安身立命之地的净土,如今却在风雪之后显得格外沉重与寂寥。
太医周慎早已候在殿中,闻讯立刻趋前行礼。
“快!快为皇太妃诊脉!”邓绥几乎是带着哭腔催促着,声音焦急而颤抖。
她目光落在榻上那副纤弱的身形上,心头如被针扎般隐痛不已。冯岚眼睑下垂,唇瓣泛白,宛若一朵风雨中残败的梨花。她曾经明艳的容色,如今却因日夜悲苦与病魔侵蚀,已消磨得几近透明。
“都是我……”邓绥低喃,眼中满是懊悔与自责,“若我不避她、不远她,若我早些察觉她的痛苦……怎会至此?”
她本以为疏远是保护,是避风的法门,却不知那般沉默,才是最深的伤人利刃。
周慎凝神静气,诊脉良久,终于起身拱手回禀:“启禀女君,皇太妃是忧思郁结、气血两亏之象。臣斗胆推断,是长久情绪压抑,加之哀痛伤神,才使得体质骤虚,元气大损。”
“情志之疾……难道是……”邓绥喃喃念道,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现代所熟知的词汇。
“抑郁症......?”
她一时恍惚。
“还有一事……”周慎顿了顿,神色愈发凝重,“皇太妃胸口闷咳已久,脉象浮虚而滞,恐有肺痨之兆。”
“什么?肺痨……”邓绥闻言,身子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短短数月,她怎会变得如此?她不是那个晨起吟咏、傍晚抚琴的阿岚了吗?她不是那个会倚在自己怀中低笑唤“绥姐姐”的阿岚吗?怎会……
“她才二十五岁啊!”邓绥声音发颤,眼中泪意翻涌,“长公主尚未成人,她怎能……怎能缠绵病榻!太医,求你,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救她……救她!”
周慎郑重其事地躬身答道:“幸而皇太妃年纪尚轻,虽元气大伤,但并非不可为。此疾多因心郁而发,若能解其心结,亲近之人常伴左右,开导慰藉,再辅以药石调理,或能扭转乾坤。”
“我会的……我不会再推开她了,绝不会了……”邓绥垂下眸子,语气里带着近乎誓言的坚定。
她坐在榻前,轻轻为冯岚理着凌乱的鬓发,手指所过之处温柔至极。那一缕缕发丝,仿佛是她心头剪不断的柔丝,缠绕着情深如海的执念。
从来刚毅如她,极少在人前动容,可今日,她落泪了。
泪水悄然滑落在冯岚冰冷的手背上,化作一颗颗透明的微光,融进了她的肌肤与心魂。邓绥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眼中含泪,却咬牙不哭出声。
她怕了。
刘肇骤然离世的阴影至今犹在心头盘桓,刘隆早夭,她至今未能走出痛失骨肉之恸。她不能再失去冯岚,绝不能。
“女君,臣为您包扎伤口吧。”周慎在旁轻声提醒。
她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左臂还留着血迹未清的伤痕。
邓绥点了点头,任由太医在侧敷药,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未从榻上的冯岚身上移开半分。
“侍书。”她忽地唤道。
“奴婢在。”
“传我旨意。”邓绥抬起头,语气低沉却清晰如钟,“孝和冯贵人皇太妃之位,加尊号‘昭慈嘉慧’,赐金印紫绶,位同三公丞相,尊越王女,自今日始,除我与陛下之外,天下无人可越其上。”
殿中侍从皆惊,肃然应命,匍匐于地。
她终于明白,冯岚不只是她心头的温柔寄托,更是这片宫墙之内,她愿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
“启禀女君,大将军在长乐宫前殿求见。”郑众快步入殿,拱手禀报,声音中带着一丝肃慎。
邓绥正倚坐榻侧,左臂已被周慎包扎妥当,鲜血虽止,然伤口犹在隐隐作痛。她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让大将军稍候片刻,我更衣之后便去。”
说罢,她挥退众人,起身缓步走向妆几,侍书早已取来浅色中衣与素净外袍,服侍她一件件换上。临走前,邓绥目光再次投向床榻上昏睡未醒的冯岚,目光温柔得近乎怜惜。她俯身为她掖好锦被,抚平她眉间微蹙的倦意,又轻轻放下流苏帷帐,才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后殿。
长乐宫前殿,已焕然一新,晨光斜照在金漆窗棂上,映得人影交错如画。
邓骘身着银甲,腰佩天子剑,肃立于殿前。大事既定,他特意前来向邓绥复命。
“启禀女君陛下,”邓骘俯身行礼,声音沉稳,“今日之逆贼已悉数诛杀,尸身已弃于北城乱葬岗,并命人严加巡防,若有残党漏网,必当场格杀勿论。”
“兄长做得极好。”邓绥颔首,面露几分难得的轻松,旋即嘴角一弯,语气也柔了下来,“不过此地是长乐宫,不是德阳殿,兄长不必拘礼,唤我‘小妹’便是。”
邓骘一愣,随即露出久违的笑意:“是,绥妹。”
两人落座案前,香炉中袅袅白烟升腾,萩茶滚烫,盈盏清香。兄妹对坐,一如当年邓府之时,恍若隔世。
邓绥亲自为邓骘斟茶,指尖微颤,却仍克制地将杯盏稳稳放于他案前:“今日我封兄长为大将军,掌九州兵马,此举在朝中必然会引起风浪。悠悠众口,难以尽堵,兄长若听见流言蜚语,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免得被其所扰,伤了神志,坏了初心。”
邓骘闻言,微微一笑:“我明白。如今朝纲在绥妹之手,兄长当谨守本位,自省自持。”
“兄长能懂我,真是太好了。”邓绥低声道,眼神中却有不易察觉的忧思在浮动。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日光正盛,庭中一株腊梅悄然盛放,花香浮动,沁人心脾。
“我最怕,怕的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被人冠以‘外戚擅权’之名。”她语气微凉,“今日不得不启用邓氏,是因为局势所逼,若非自己人掌兵,迟早会再生乱象。兄长身居高位,又身佩孝和皇帝亲赐天子剑,更需自律慎行,严加约束我邓氏一族,免留后患。如此一来,才可保我大汉长安久固,也可保邓氏清誉于千秋史册。”
邓骘静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感慨,随即放下茶盏,起身拱手,声音低沉而温和:“绥妹长大了……如今,已是一位沉稳老练,能兴我大汉的女君了。”
“我自从到了这里以来,这一路,经历了太多。”邓绥也缓缓站起,与兄长并肩而立,语声轻却沉,“这一切都是为我自己,为我在意的人,也为这承袭百年的汉室江山,我必须如此。”
殿外苍穹如洗,云散光浓。金色阳光洒落在朱柱玉阶之间,一片灿烂辉煌。
邓骘望着天幕,忽然低声道:“看来祖父的话,终究应验了。”
“祖父说过,‘吾将百万之众,未尝枉杀一人,其后必有兴者’。他生前只盼邓家后代中,有人能担此家国重任。没想到,真正兴邓氏之人,竟是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不止有胆识,有仁心,更有经天纬地之才,未曾辱没祖宗。”
“祖父跟随光武皇帝东征西讨,中兴汉室,赐封勋贵,跻身云台二十八将之列。”邓绥轻轻接道,“他积下这份福泽,如今由我们传承。我要将这份福气,化作不衰之基,流传百世。”
邓骘闻言,心头澎湃不已,忽地忆起旧事:“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梦见满天钟乳石从天垂落,你仰头吮吸其汁。父亲当时说,是吉兆,天降甘露,女儿有奇骨天命。”
“如今看来,那梦确实不虚。”他眼眶微红,语声哽咽,“绥妹,你真的做到了。”
邓绥闻言,鼻头微酸,轻声道:“兄长……谢谢你们。”
兄妹相对,数度动容,未言之情,尽在眉目之间。
就在此时,侍书疾步入内,欣喜地禀道:“启禀女君,皇太妃醒了!”
邓绥一震,随即眼眸亮起,如霁光穿云。
“快带我去。”她对邓骘一揖,“今日所言,铭记于心,亦盼兄长莫忘。”
“去吧,去她身边。”邓骘点头,目送妹妹步履匆匆而去,目中却满是赞许与敬重,“小妹,愿你此生得偿所愿,无悔所守。”
邓绥快步返回长乐宫后殿,罗裙曳地,广袖微颤,步伐却在距殿门数尺之地骤然顿住。
她仰望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门扇微启,帘下透出一抹柔光,映得人心发烫。
可她却犹豫了。
那一瞬,心头仿佛压上千钧重石,她无法立刻迈步。
不是因为伤口的痛,而是心底深深的羞愧。她自认持衡御国,掌中枢、控兵权,步步筹谋,为社稷谋万年大计,可却偏偏在最应顾念柔情之人面前,失了分寸、误了本心。
她怎能面对那个人?那个曾无怨无悔守在她身侧,如今却瘦骨嶙峋、几近憔悴的女子?
她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稳住心神,抚平眼角微润的情绪,抬脚步入殿中。
帏帐已被侍女卷起,阳光从天井投落,柔和地落在榻前。香炉中残烟未散,弥漫着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沉郁气息。
冯岚静静地躺在榻上,眉心微蹙,面如薄雪,唇色惨淡。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眼睫轻轻一颤,缓缓睁眼望去。
当她看清那道倩影正一步步走来时,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地盈满了眼眶。她艰难地侧过头,嘴唇轻颤,一只枯瘦的手从锦被中颤巍巍地伸出,朝邓绥的方向伸去,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梦魇中不愿醒来的执念。
“女君……您回来了……臣……终于见到您了……”
那声音轻若柳絮,却仿佛重锤击在邓绥心上。
她再也控制不住,疾步上前,跪坐在榻前,双手用力握住那只冰凉颤抖的手,泪水扑簌簌落下,一声声颤着:“对不起……阿岚,对不起……对不起……”
“是……是臣对不起女君才是……”冯岚的泪水也随着语句奔涌而下,带着虚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地哽咽,“那日……臣口不择言,惹您伤心,是臣无状;臣还……擅自贿赂掖庭,当时只想着能见您一面,却给您埋下祸患;如今宫中动乱……若非臣,您不会险些被逆贼所伤……都是臣……臣的错……”
她的语气凄切如泣,边说边摇头,像要将自己深埋进自责与悔恨之中。
“不!”邓绥猛然抬起头,红着眼眶喊出声来,“不许你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是我疏忽你、冷落你,是我……为了权位,为了所谓的大义,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让你孤苦地病着、想我、等我……”
她声音哽咽,泣不成声,一滴滴泪珠落在冯岚的手背上,像是滴在她心尖的火焰。
冯岚挣扎着坐起些许,肩膀瑟瑟发抖。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邓绥的脸颊,用指腹拭去她泪痕,柔声道:“女君……臣今日违命而出,是听闻殿中生变……心急如焚,这才……这才冲出清凉阁的……臣甘愿受罚,若女君要责罚,臣绝无怨言。”
“什么女君、臣的,”邓绥颤声打断她,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叫我姐姐,就像从前那样,好吗?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阿岚?”
她的声音带着央求,带着哽咽,带着想要拥抱曾经那份赤诚情谊的渴望。
冯岚终是忍不住了,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落,扑入邓绥怀中,埋首在她颈侧,像个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哭得几近抽搐。
“姐姐……阿岚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紧紧抱着邓绥的腰,声音颤得几欲碎裂,“阿岚……真的快要疯了,日日夜夜,梦里都在找你,我怕再见不到你,怕你忘了我……怕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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