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暖炉中银杏炭火正旺,檀香缭绕,隐隐沁入鬓角衣襟。然而这份温热与馥郁,却丝毫无法化解殿中氛围的凝滞。静坐案前的邓绥,眉心紧锁,指尖缓缓摩挲着一卷刚批阅完毕的奏疏竹简,简边冰凉如霜,仿佛透过皮肉,直刺心骨。
那竹简质地坚硬,字迹劲峭而不失锋利,末尾“任尚”二字尤为显眼,如烙铁般灼目,又似一枚淬毒的锥针,扎在她心头。她轻轻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沉怒。
冯岚步入殿中,身着一袭月白软锦袍,手中捧着一盏刚煮好的蜜姜汤,轻声唤道:“姐姐,你今日眉头紧蹙,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榻侧坐下,将温热的汤盏递到邓绥掌心,语气里尽是温柔关切。
邓绥低头望着那碗姜汤,琥珀色的液体在盏中轻漾,浮着几片枣子和香叶,热气腾腾,如同世事浮云,稍纵即逝。
她抬眸看了冯岚一眼,唇角勉强勾出一丝安抚的笑意,却摇了摇头,只伸出一只手覆在冯岚手背上,轻声道:“无妨,不过是些政务烦心罢了,不让你担心。”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最忧虑的事,外戚之祸,终究还是悄然临近,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而此时,千步之外的大将军邓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阳光透过朱红雕窗洒落进书房,照亮了嵌银嵌玉的书案与壁上古画。炉火正炽,暖意盈室,檀香与沉香合焚,氤氲不散。
侍中邓凤身着鹤纹青锦,斜倚在一张雕花榻上,玉冠斜戴,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青白玉杯,神情懒散中带着几分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他面如冠玉,唇角微扬,似乎全然不觉风云将至。
而他的父亲,位列三公的大将军邓骘,正端坐于主位之上。鬓发已隐现霜华,却仍神情峻厉,手中一卷未卷帛书摊开,眉宇间隐隐压着一层不安。
“父亲,您看张龛的回信。”邓凤神情轻松地晃着酒盏,“儿子不过在信里随手提了句,说那马季长才学过人、器宇不凡,屈就郎中未免屈才,若能调入尚书台定可大展所长。张龛兄也极赞同,说回头便去奏请调任。”
他口中的张龛,乃尚书台近年新贵,正值春风得意。此言一出,显然是想邀功于父,求一句褒奖。
邓骘听罢,却只是缓缓放下茶盏,眉头微蹙,语气沉稳如钟:“凤儿,为父与你说过多少次?慎言,慎行。姑母居尊御极,万目所注。我邓氏一门,自你曾祖高密侯邓禹始,历来以恭谨自持、慎行谨言立足于朝。你姑母更以前朝窦氏之祸为鉴,三令五申,不许宗族干政。你如今身在禁中,肩负重职,更该懂得轻举妄动,必为祸机。”
他顿了顿,目光凝重:“荐贤之心可嘉,然‘尚书台’非寻常之地,你一言一语之间,皆可引起涟漪。万一落入有心人耳中,便会被解读为宗室干预选官,是要把邓家推到风口浪尖去吗?”
邓凤却不以为然,摆摆手笑道:“父亲太过拘谨了,不过一封私信,又非朝议。那张龛怎敢拿出来说事?再者,儿子不过是引荐贤才,替姑母分忧,姑母若知晓,说不定还会……”
话音未落,书房门猛然被推开,一阵凛冽寒风卷入,将炉火吹得摇曳不定。门外脚步仓促,邓骘的亲信老管家跌撞而入,神情惶急,脸色白得如死纸。
“大、大将军,不、不好了!”他几乎是扑跪在地,“方才东观传信,护羌校尉任尚……今晨已被囚车押解回京!下狱听审!”
这一席话语仿佛惊雷炸响,邓凤手中的玉杯应声滑落,砸在地砖上碎作数片,热酒飞溅,浸湿了他膝下锦袍。原本轻佻自信的神情,在刹那间崩塌,唇色泛白,双瞳发直,整个人仿佛被从颠峰一把推入深渊。
他颤声喃喃:“怎么……怎么会……任尚叔……不是说……”他嘴唇翕动,却再说不出一句整话。
邓骘却陡然起身,袍角如鹰翼掠过长案,眸光如刀:“细细说来,是谁拿下的?是谁下的令?”
“是……是陛下亲批。”老管家哆哆嗦嗦,“据说,是监察御史揭发任尚侵吞羌中军饷,并暗结外戚,朋比为奸,女君震怒,当即下令押解回京彻查。今日午后便已入都门……”
“任尚?”邓骘霍然起身,身上的玄青朝袍随着他猛然拔高的动作拂出一声沉响。他整个人如被雷击,刹那间寒意从脊背窜至天灵盖,连指尖都冷得僵硬。那双一向沉稳如岳的眼睛,霎时间如寒潭骤裂,泛起惊涛。
“为何……”他喉咙微动,吐字已带沙哑。
“罪状是‘断用军粮’!”邓忠的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拽出,每个字都在战栗,“更要命的是……他得罪的是度辽将军邓遵大人!邓将军已具本弹章,封呈御前!人证、物证俱全,连西域回使都做了佐证……廷尉府已经接案,怕是……怕是难逃王法严惩!”
“断用军粮……犯邓遵将军……”邓骘仿佛陷入一场猝不及防的梦魇,喃喃复语。烛光映在他眼底,透出一种将欲燃尽的灰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倏然凝利如刃,直直钉在角落里那个浑身僵冷、缩成一团的青年身上。
“凤儿!”他低吼,如雷隐隐滚过山谷,“你与那任尚,究竟有何瓜葛?”
这声怒斥,如惊雷击顶。
邓凤像是被毒蝎咬中,猛然从软榻上弹起,又如五脏俱裂般跪倒在地。他面如死灰,泪水与鼻涕混成一片,言语崩溃得断断续续:
“父亲!儿子有罪,儿子有罪啊……那任尚数月前曾托人送来一匹大宛汗血良驹,说是敬仰儿子为人,聊表心意。那马现在还养在西郊别苑的马厩中!儿……儿子当时以为只是寻常礼物……未曾多想,谁知他竟犯下如此滔天之事!父亲!救我!若是邓遵将军挟私愤奏劾,将此事一并揭出……儿子……儿子便是附逆同罪!姑母……姑母一定会下令处置!邓氏的清誉……也都将毁于我一人之手!”
话音未落,他已伏地痛哭,颤抖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砖面,砰砰作响,声声皆似惊雷坠石,击得人心弦俱裂。
大宛之马,往昔是友谊的象征、忠贞的礼物,如今却化作一柄血淋淋的利剑,悬于邓氏头顶,稍有风动,便可斩断百年基业。
邓骘缓缓闭上双眼,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记忆中,年少的他跪伏在祖父高密侯邓禹榻前,那位一生功勋卓著、历三朝而不骄的老臣,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
“骘儿,汝当知,权重之人最易招祸。宦海无常,须以退为进、以谦为德。万不可效窦宪之骄纵,覆族灭门!”
而邓绥也曾在封他为大将军当日,千叮咛万嘱咐过他:
“兄长为宗族之表,当严束门风,勿令族子染染权宠之气。凡外戚之祸,起于贪权、陷于浮华、毁于骄矜。昔日窦氏之败,犹在目中。兄长慎之。”
如今,警钟犹响,而亲子却早已步入深渊。
邓凤此刻已哀哭不能自已,双肩如落雨残枝,不住颤抖。他再度叩头,声音破碎:“父亲!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更不想拖累邓家啊!”
邓骘定定望着他,沉默良久。他的脸色如石雕般凝重,眼神中混杂着痛心、愤怒、悔恨与深沉的警觉。
“邓氏一门,绝不能再重蹈窦氏之覆。”
邓凤的哭声,如钝刀切骨,拖着血丝一寸寸剐裂着邓骘的心腑。
他跪伏在地,声音破碎不堪,仿若一只受困于天网的野兽,挣扎无力,只剩凄厉哀嚎。那声声“父亲”仿佛溺水者攀着最后一根苇草,但对邓骘而言,却更像是沉入冰湖前的最后一记重锤,将他所有的忍耐与期盼彻底砸碎。
他闭上眼,指尖微微颤动。须臾再睁,眼中再无初闻噩耗时的惊愕、愤懑与痛惜,而是凝结成一片冷硬如铁的坚决,那是军旅沙场上才有的杀伐之意,此刻却指向了自己的血脉至亲。
他陡然转身,朝书房东壁走去,那处悬挂着一口雕纹古剑,正是昔日天子刘肇亲赐,剑鞘乌黑深沉。剑未出鞘,意先夺人。
“忠叔!”他一字一顿,声如石砾碾过砂砾,带着沙哑的疲惫与肃杀,“取家法来!即刻请夫人寇氏,至正堂听训。”
话音未落,老仆邓忠已泪眼含颤,疾步奔出。府中气氛霎时如绷紧的弦,内侍奔走,灯火骤明,传令如风,顷刻便点亮了大将军府正堂内外。
烛火四列,高悬朱漆金顶;幔帐低垂,夜风掠过,仿佛连金兽香炉中缭绕的香烟也染上肃杀之意。正堂中央,玉阶三叠,青砖铺地光可鉴人,然而此刻堂上堂下,却都压着一股沉沉的寒意,令人喘不过气来。
邓骘已换上朝服,黑地金绣,腰佩长剑,如山岳般端坐主位。他目如寒星,唇如封铁,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唯有眉宇间藏着难掩的风暴。
不多时,寇氏被引入堂中。这位素有温顺美名、以持家有方闻于世间的妇人,此刻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她未施粉黛,发髻微乱,身着家常素缎,手中尚拈着未及收起的丝帕。她看着邓骘的神色,便知事势非同小可,心中惊疑交错,已然无声泪下。
邓凤依旧跪在堂下,宛如被霜雪笼罩的枯枝,身形微颤,神情呆滞,目光空洞得仿佛灵魂已被抽去。
邓骘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子一妻,那是一家三口,却如同隔着一重深渊。他的眼中划过一瞬的痛,尖锐如针,深不可测,旋即被更沉重的果决取而代之。
“取剪来。”
他语声平静,却如惊雷滚入山谷。
侍仆躬身而入,捧出一柄沉沉金剪。那剪通体镀金,重若铁石,乃是族中世代相传的家法利器,唯在大罪族诛之前,方才现世。
邓骘起身,脚步沉稳如铸,走至寇氏面前。
寇氏望着他,泪珠未断,唇却死死抿紧,一言不发。她望着丈夫眼中那份几近绝望的坚毅,心知大祸已至,纵有千言万语,亦已无可挽回。
“夫人……”邓骘的声音喑哑如夜,“宗门不肖,育出逆子,辱没门楣,玷污家声。今为宗族谢罪,为女君请罚,妾身……亦难辞其咎。”他左手缓缓扶住她高高挽起的发髻,右手金剪寒光一闪。
一声金铁裂发的脆响。
乌云般的秀发断裂而下,如墨缎飘落,在大理石地砖上散作无声的哀悼。寇氏身形一震,面色如纸,却咬牙不语,两行清泪静静滑过苍白的面颊,落入那一撮断发之中。
邓骘目光一顿,不曾停留,转而走向邓凤。
“父亲……不……儿知错了……儿知错了!”邓凤仿佛忽然回魂,扑地大哭,想要磕头求饶,整个人已如风前残烛,魂不附体。
“住口!”邓骘怒喝如霹雳,“逆子!若非你无度妄为,私交贪赃,何至于此?你可知,一人之错,便可倾覆百年基业!你若真知悔,便当纳此剪发之罚,以谢宗祠,警醒后嗣!”
他不再听邓凤哭喊,猛然俯身,左手如铁爪般扣住邓凤头顶,右手金剪再次落下!
又是一声锐响!
邓凤头顶的发髻连同大片青丝被齐根剪断,发散如枯草,洒落一地。他踉跄跌坐在地,满脸泪痕,唇齿战栗,仿佛再也哭不出声音,只余一双眼睛呆滞如尸。
邓骘立于堂中,双手紧握那两缕断发,如执沉沙铁血。他的脸色沉如乌云压城,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备车,入宫。向女君亲请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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