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时光中缓缓流转，如水轻逝，却不觉乏味。
长乐宫内，依旧如昨日一般静好安宁，金炉中香烟袅袅，掺了丁香与沉水的香料，暖香氤氲，将整座宫殿都笼在一层温柔的雾气之中。檐角初燕呢喃低语，庭前榆叶新绿，远远近近皆是生机。而这平和安稳的背后，也藏着一丝丝缱绻的柔情，是女君与皇太妃心心念念、如胶似漆的陪伴。
这日正午，阳光从雕窗洒入殿内，斜斜照在锦褥之上，照得屋内光影斑驳、柔和如画。
冯岚正半跪于榻前，替邓绥上药。她一手托着邓绥的左腕，动作轻若扶风，仿若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生怕一个不慎便碰疼了她。另一手执着一枚沾有药膏的乌木小棒，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层乌青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于那道尚未结痂的伤口上。
她的唇微微嘟起，对着药面轻轻吹着气，温热的呼吸掠过肌肤，细密却温柔，好似春风拂柳。她一边轻吹，一边用指腹细细将药推匀，目光柔如水波。
“幸好刺得不深，再过些日子，便不会留下疤痕。”冯岚一边将手中药具放入托盘，一边取过洁净的白色绢布，熟练地包裹住那伤痕，将其妥帖缠好，声音轻柔如呢喃。
邓绥低头看着她，嘴角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笑意，声音温婉：“无妨的，我自幼习武，手上旧伤早已无数，这点小事，当不得一声惊扰。”
“可不许姐姐嘴硬。”冯岚微嗔，眼中却全是怜惜与疼爱，“你贵为一国女君，却亲自挡剑，万一要是出了意外……”话未说完，她已红了眼圈，垂下睫羽，轻咬唇瓣。
“我知道了，下次绝不再逞强，让你担心。”邓绥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角，语气柔和，眉眼间是压不住的宠溺。
“那可说好了。”冯岚转身收拾托盘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目光里满是依恋不舍。
正当两人情意正浓，殿外忽而传来一声通禀：“女君，尚书侍郎张衡大人求见。”
说话的是郑众，他行至殿门口止步，垂手肃立，神色恭敬。
“张衡？”邓绥微一挑眉，语气中带了点意外，随即一笑，“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说罢，正欲起身，却忽然转头看向冯岚，眸中染上一抹促狭的光彩：
“阿岚，想不想跟我一同去瞧个新奇玩意儿？”
冯岚一滞，随即眨了眨眼睛，笑意嫣然：
“想！”
“那我们一起去。”邓绥拉住她的手，二人携手起身，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一双并蒂莲。
她们步出长乐宫，门外阳光明媚，春风正好。冯岚一身淡紫纱衣，绣着缠枝海棠，裙摆随步伐轻拂地面，似有光华流转；邓绥则着一袭青黛曲裾，衣领间嵌有细致如丝的金线团云纹，仪态雍容而不失洒脱。
二人并肩而行，十指相扣，那画面仿佛剪影镌刻在日光之下，永不褪色。
北宫观星台，位于紫宸之北、太微之左，乃邓绥亲敕重修之地，专供天官测候、占星观象。此时辰已至午后，冬阳清朗，云疏风缓，殿宇之巅不再冰寒彻骨，反有一丝旷远空明之气。
殿内，铜鼎中焚着细艾香，清苦之气裹着书卷气味氤氲其间，一如这处宫廷学术之地的风骨沉穆。张衡早已候于殿中，身着朝服，怀中捧着一卷沉甸甸的素帛书册，神情肃然，目光中藏着抑不住的期盼与庄敬。
当他望见那道缓缓步入殿门的身影时，心头一震，忙趋前，恭身拜下：“臣张衡，拜见女君、皇太妃。”
“尚书侍郎免礼。”邓绥微微颔首，目光落于他怀中之书，语调柔婉却含几分期待，“朕命你编撰之书，可是已有成稿？”
张衡闻言，将手中之册双手奉上：“启禀女君，臣今日正是为此复命而来，此书已编纂完毕。”
邓绥接过书卷，感受到其中沉实的分量，垂目翻阅了几页，只见帛上书字工整秀丽，图文并茂，星象之图以朱墨绘出日月交辉、五星运行、天区分野，图后还附详解，言简意赅，兼具哲理与实用。
张衡立于侧旁，正声说道：“此书名为《天象志草》，臣依女君之旨，结合往岁天象之变与山川地理、风水水脉、气候异动，将天地生成、宇宙演化、日月星辰之运行轨迹悉数整理，并配以图录，力求简明精确。如此一来，朝廷日后遇旱涝疾疫，亦可据书推演本原，趋吉避凶，未雨绸缪。”
邓绥点点头，眼神中浮现出一抹赞许之色：“尚书侍郎果然深通术数，博闻强记，此书所载，包罗万象，堪称一部旷世奇典。”
说罢，她将那书递与冯岚，笑道：“阿岚，你也看看。”
冯岚接过，细细翻阅，手指轻点其中星图，目光灼灼，随即抬眸感慨道：“这书图文并举，既有星象编次，亦有地脉图注，记载极详，若能推行于太学，传授诸生，日后必有学者深造于斯，利在千秋。”
“皇太妃所言甚是。”张衡略一躬身，笑道，“臣于编撰之时，亦特意选用通俗比喻，使经义不再高深晦涩。譬如臣将‘天’比作蛋壳，‘地’似蛋黄，天地包容，以形显理，便于众人理解天地之势、星河之理。”
“朕方才也看到了。”邓绥说道，“你用‘无界’来喻浩瀚宇宙，确有妙理。比起那些拘泥章句的太学博士，你这般解说，更得自然真趣。”
“女君过誉了。”张衡拱手，神情谦逊却难掩眉宇间的光彩，“若非女君垂青鼓励，赐予臣观天之权、筹书之责，此书恐仍埋稿间，不得面世。”
一旁冯岚捧书而立，忽而笑靥如花：“姐姐，此书既如此宝贵，又由你首倡，不如赐一个名号，可昭告天下？”
“赐名？”邓绥踱步至窗前，望见远空云卷云舒，沉吟片刻，回身道：“此书承天地灵气，宛如诸象宪章，不若就叫《灵宪》如何？”
“《灵宪》二字，典雅而不失意蕴，寓意天之轨宪、人之典范，极好！”张衡欣然称是，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激动，“此后天文志学，必以《灵宪》为纲。我大汉之学，自此又上一阶。”
邓绥微笑，目光一转，眸中忽现调皮神色，故作神秘地问道：“不过光有书可还不够。尚书侍郎，你那日夜研磨的‘天机造物’，是否也准备好了？朕与皇太妃今日可想亲眼见识见识。”
张衡一听，顿时神情一振，肃然应道：“女君、皇太妃请随臣来。”
他转身引路，三人缓步走出殿外。
日光洒满长阶，寒风微起，吹动帘影飘然。宫人远远避让在侧，目送这一行身影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直登观星台之巅。
北宫之巅，观星台高踞于九重云阙之上，纵目可俯瞰雒阳城千家灯火、宫殿脊檐如波，仿若人间天界交汇之所。天宇澄澈，日光斜洒，映得台上铜瓦生辉，琉璃流光。寒风虽清冽，却因台上之人心念激荡，而觉周身温热。
观星台中央，一架巨大的仪器正静卧于方形高台之上，表面以厚实玄布密密覆盖，四角系着金穗，仿佛沉睡的巨兽，蕴藏着无尽玄机。
张衡引着邓绥与冯岚走近，高声一令：“揭！”
“唰”地一声，布幔被左右随从利落揭开，瞬间铜光乍现，寒芒四射。
眼前赫然展露出的，正是一具恢弘瑰丽、宛如天工神造的铜仪。整器通体金铜铸成，轮廓浑圆、层次嵌套，最外一圈周长达一丈四尺六寸，宛如苍穹倒映，气势磅礴，令人屏息。
“启禀女君，此为‘浑天仪’。”张衡躬身拱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器可于昼夜观测诸象：外层环刻南北两极，黄道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宿、中外星次、五纬之行与日月盈亏……凡天上运行之象，皆可于此物之中推演呈现。”
他抬手一指，只见铜仪诸环错落相套，精巧密合。其上缀有两个滴水漏壶，壶底穿孔，水珠循着节律，一滴一滴，推动下方机关，环轮随之缓缓旋转，精密至极，宛若星汉自转于人间。
“臣与天官于夜中多次测算比照，仪上所示星辰，与夜空中所见几无差异，准确至秒。”张衡语速加快，眉目生辉，“更奇者，此仪能推衍出肉眼难辨之星体位置，若用于天灾预测，定能早筹良策，利泽社稷。”
冯岚一旁早看得呆住，美目瞪得如满月，怔怔道：“世间竟真有如此神妙之器？张大人实在了不起！”
邓绥亦是神色动容，忍不住握紧了冯岚的手，低声说道：“侍郎大人，既如此神奇，不若为朕与皇太妃演示一二，便当即目睹天象流转之妙。”
“谨遵女君之命。”张衡拱手一笑，随即快步上前，亲自揭开仪器旁边一处玉座盖板，露出嵌于台座中的漏壶与精密机关。他边操作边讲解：
“此仪主身为铜铸浑球，上覆天象分野，壶旁装有玉虬两枚，吐水入壶。左为夜漏，右为昼漏，二者并列对应昼夜时辰，滴水推动之力带动瑞轮、机关、铜爪，使上方圆盘如星体自转。”
“壶上所立铜像，皆为仙人或胥徒之形，‘左手抱箭，右指刻线’，以昭时辰阴阳更替；其中部设有活动圆轮，可显朔望弦晦，宛如流动之日历，日月盈亏尽在掌控。”
冯岚俯身前瞻，指尖划过仪面上闪着冷光的刻度，眸光澄澈而惊叹：“天上之事，竟可人间造器推之至斯。若非亲眼所见，岂敢想象？”她转头望向邓绥，声音轻如羽羽微风，“姐姐，我等生于斯世，得见如此造化，何其幸也。”
邓绥轻轻点头，望着那仪器在日光中缓缓转动，齿轮轻响宛若星辰低语。她来自于现代，此刻内心竟也泛起一种跨越千载的肃然敬畏。她缓缓想道：
“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如长河逶迤不息，从易经八卦到此浑天仪，每一寸前路，皆由先贤血汗铸就。今日之盛景，不啻是历史长夜中一盏炬火。此等精神不灭，我中华，未来终将屹立世界之巅。”
正当她沉思之际，冯岚忽而含笑出声，语气轻盈却蕴含深意：“张大人既能仰观星象，不知可曾思索，下探地脉之器可否造得？”
她缓缓踱步至仪器对侧，回眸一笑：“天地并重，若能上穹察星，下土察震，岂非更为周全？昔人有云，‘登高望远，探幽知微’，我大汉若能洞察山川脉动，便可防洪、测震、定土宜，不止利国，亦济苍生。”
此言一出，张衡眼中霎时泛出光芒，连连拱手：“皇太妃所思，正合女君与臣所筹之志。实不相瞒，女君早命臣主持草拟‘地衡之器’，仿浑天仪之机理，以浮沉之盘测地下空实，揣地脉涌动，若天时与地气并明，则风雨雷霆，皆可预测。”
冯岚闻言喜形于色，轻笑道：“果然姐姐与张大人早谋于先，阿岚又迟钝了一步。”
张衡亦随之莞尔：“皇太妃之见，乃是贤明之言，先觉于众，何来迟钝？此后仪成，还望女君和皇太妃再赐良策。”
三人对望而笑，满怀期待与信念之光。
此时，浑天仪上漏壶轻响，铜齿微动，光影投落在“夏至”之刻，仿佛天地之间也为此刻静默。
风起云动，天光流转。
三人伫立于观星台上，长衣猎猎，目光望向无垠天宇与深邃大地，皆在心中默然立下誓言：
无论星辰何处，无论山河几难，吾等定将以此器、此心、此志，守我江山，庇我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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