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寒刃,一瞬间穿透了案卷表面的重重疑云,似已洞悉了隐藏于深处的真相。然而,她面上神情依旧冷静如常,只是继续以平稳的声音问道:
“凶器何在?可曾辨认清楚?”
李顺颤抖得越发剧烈,仿佛被这个问题戳中了致命的痛楚,喉咙中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句:“凶……凶器,是……是小的……认了……”
这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力,沙哑如干裂的朽木,带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无助。
邓绥微微蹙起眉心,目光凌厉地转向一旁汗流浃背、满面惶恐的洛阳令苏荥。苏荥触及她冷峻如刀的视线,急忙躬身垂首,额上的冷汗滚滚而落:“回女君,案中所用凶器确是一把菜刀,乃李顺家中所有,已由他亲自辨认,堂上供认无误。”
表面看来,一切似乎确凿无疑,无从辩驳。邓绥陷入短暂的沉默,终于微微一摆手,示意将李顺带下。两名狱卒如获赦令,立即架起李顺羸弱的身躯,转身便欲将他重新拖回那暗无天日的牢房。
就在此刻,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细节骤然发生了。
原本已如死灰般垂下头颅的李顺,竟然艰难而痛苦地,将脖颈一点点、一寸寸地抬起。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气力,犹如风中濒死的烛火,拼命向上燃烧着,终于将那被凌乱污垢遮盖的半张脸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他的乱发缓缓散开,露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张污秽不堪、瘦骨嶙峋的脸庞上,一双深陷的眼眶里,骤然爆发出一道惊人而悲怆的光芒。那眼神如临绝境的孤狼,燃烧着挣扎求生的火焰,深刻地书写着他内心那极致的不甘、无言的悲愤,以及对真相的强烈渴望。
李顺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尖锥,穿透邓绥胸腔,狠狠地烙在她的心底!
这一刻,邓绥猛然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慢着!”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骤然拔高,清冷之中透着不容辩驳的威严与焦急,仿佛晴空中骤然响起一道惊雷,将这座死寂而沉闷的牢狱内院彻底撕裂。
所有人瞬间定格,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空气也在这一瞬凝滞了下来。两个狱卒更是吓得一动不敢动,僵立原地,惊恐万分。洛阳令苏荥脸色霎时苍白如纸,身体不自觉地剧烈晃动,差点跪倒在地。
邓绥霍然起身,甩开袖袍,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步伐坚定而急促地走到李顺跟前,完全无视了迎面扑来的恶臭与污秽。她缓缓地俯下身去,以罕见的温柔与坚定凝视着那双充满绝望却又极力挣扎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
“李顺,抬头,看着我!”她语气极具力量,犹如一把利刃,劈开这沉重的黑暗与沉默,“你心中若有冤屈,此刻便大声讲出来!今日有我在此,天底下没有人敢再伤你分毫!你只管开口,我必为你做主!”
“女……女君……”李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如荒漠龟裂的唇瓣中渗出殷红的血丝。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量,努力睁大双目,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素衣女子,眼中满是悲愤、绝望与希冀的复杂交织。他看到邓绥眸子里那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强大的守护力量,又看到一旁苏荥等人顷刻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那股积郁于心中数月之久的冤屈与恐惧,终于如同洪流决堤,势不可挡地冲破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冤……冤枉啊!女君!”他的声音撕裂而嘶哑,带着巨大的悲凉与痛楚,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绝境中发出的悲鸣,“小人……小人根本未曾杀人!那王瑁……王瑁并非小人所害!小人……是被逼着认罪的啊!”
他猛然抬起那只瘦得只剩骨架的手臂,用颤抖的手指狠狠地指向一旁早已吓破胆的雒阳令苏荥,以及那个面色惨白、额头汗珠如雨、浑身如筛糠般剧烈颤抖的狱吏头目,怒吼着揭露着埋藏在暗处的罪恶与真相:
“就是他们!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用狠辣的夹棍……小人、小人实在熬不过去了啊!才不得不屈打成招……求女君明察!求女君为小人伸冤啊!”
李顺拼尽所有力气喊完这句话,整个人如同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光亮,眼前骤然一黑,彻底昏厥过去,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
“轰!”
刹那间,整个大狱内院如同遭遇了一场惊天霹雳,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呆若木鸡。院中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灼烈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众人苍白而汗涔涔的脸庞。
苏荥此刻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整个人瞬间瘫软下来,额头上的汗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他双唇颤动着,嘴里喃喃地想要辩解什么,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旁边那个被指认的狱吏头目更是如同遭了雷击,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眼神里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邓绥缓缓直起腰身,素色广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她的脸色毫无表情,冷若坚冰,唯独那双深邃无比的眸子里,骤然升腾起了滔天的怒焰与冰冷的杀机。那是一种足以令天地都为之颤栗的威严,一种让在场所有人为之窒息的肃杀。
她缓缓转过身去,目光如锐利的刀锋,寸寸凌迟着瘫倒在地、早已魂飞魄散的苏荥,声音低沉却带着令天地震撼的怒意:
“好一个‘供认不讳’!好一个‘证据确凿’!苏荥!尔身为朝廷命官,百姓父母,竟敢滥用酷刑、草菅人命、制造冤案,胆敢欺上瞒下!你眼中还有没有天理?!你心中还有没有王法?!”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滚滚雷霆,重重击打在苏荥的心头,让这个早已失去气势的官员彻底崩溃。
“来人!”
邓绥陡然厉声喝道,清冷的声音中携着摧枯拉朽的威仪,素白广袖扬起,纤细而修长的手指直指那早已魂飞魄散的苏荥,以及瘫软如泥的狱吏头目。
“即刻将此二人剥去官袍官冠,押入诏狱!廷尉、司隶校尉、御史中丞,三司联审!严刑拷问,追查到底!务必将这滥用酷刑、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之罪行,查得一清二楚!”
说到此处,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千年玄冰,森冷刺骨,唇齿间迸发出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锋锐的杀机,“若李顺所言为实,苏荥及涉案酷吏,依法严惩,以命偿命,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四周肃立的期门武士齐齐应诺,声势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涌动而起。他们迅疾上前,粗暴地扯下苏荥与那狱吏头目的官帽官袍,二人被撕扯着、拖拽着,如同被猎犬叼着的死鼠一般狼狈,仓惶无措,哀嚎惨叫声撕破了洛阳狱的寂静。
“女君饶命啊!臣冤枉啊……”苏荥凄厉的惨叫回荡在院落中,却被囚徒们骤然迸发的如雷掌声与哭喊声所彻底淹没。
“女君圣明!女君圣明啊!”
“苍天有眼!终有青天!”
“我等有救了!我等有救了!”
囚徒们发自肺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连那数月压抑的冤屈与痛苦,也随着这声声呐喊,倾泻而出,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灵。
邓绥再不去看那混乱不堪的场面,她目光缓缓下移,重新落在那昏厥于地、生死不知的李顺身上。她不顾那浓重刺鼻的恶臭,竟然亲自屈膝俯身,以纤细柔嫩的玉指搭在李顺腕上,感受着那极其虚弱、却依旧顽强跳动的脉搏,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抬头望向随侍在侧的龙亭侯蔡伦与大长秋郑众,面容肃穆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沉声吩咐道:
“即刻传旨太医院,全力医治此人!务必妥善安置于干净整洁的房舍内,以最好的药材调养滋补,待他稍复体力,三司联审之后,朕必亲自还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公道!”
“臣等遵命!”蔡伦、郑众二人眼眶湿润,声音颤抖着应诺,立刻吩咐属下去办理此事。
当所有安排妥当之后,邓绥才终于直起身,缓缓地站起,重新回到那临时设于荫凉处的坐榻上。此刻她微微闭上了双眼,疲惫而沉重地吐出胸中郁结已久的一口浊气,似要将这狱中的沉郁与污秽全都排尽。
片刻之后,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头顶广阔而死寂的苍穹。天空依旧是那般刺目的靛蓝,没有一丝云絮,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那一轮炽烈如火的日轮,犹如一颗巨大而无情的烙铁,死死地压迫着大地与众生,亦压迫着她那颗忧虑沉重的心。
舆辇缓缓驶出雒阳狱那扇高耸阴沉、宛如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门扉沉重地闭合,发出沉闷悠长的叹息声,仿佛在见证一段沉痛的往事缓缓告终。来时压抑如铁的街巷,此时却隐隐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生气与骚动,像是微风拂过干涸已久的土地,荡起了一丝涟漪。
消息仿佛生了翅膀,瞬息之间,便已传遍了半个雒阳城:“女君亲临大狱,明断冤情,严惩酷吏!”这短短一句话,却犹如甘泉涌入久旱的田野,激起万千百姓心底那微弱而又顽强的希望。
凤辇行驶于洛水残破干涸的堤岸之上,车轮压过碎石和枯枝,发出“嘎吱”的轻响。邓绥疲惫地倚在辇壁,凤眸轻合,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怠。窗外,是一片惨淡荒芜的景象:干裂龟缩的河床宛如巨兽背上斑驳的伤痕,枯黄的垂柳无力地垂下枝条,任凭烈日将之烤灼至近乎灰白。远处黯淡的山峦静静匍匐,仿佛也已沉睡,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忽然之间。
“嗒!”
一道微弱、清脆的声音,轻轻敲打在舆辇素洁的顶篷之上,宛如琴弦初拨的一瞬,虽然细微,却格外清晰地传入了邓绥的耳中。
紧接着,又是几滴。
“嗒嗒!嗒嗒嗒!”
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有力,犹如万千指尖同时轻点琴弦,将这琴音汇聚成了急促而灵动的序曲。
邓绥猛然睁开眼,神色微怔,随即毫不迟疑地掀开辇帘。就在那一刻,一滴清凉的雨珠正好落在了她伸出窗外的纤细手背之上,那沁入肌骨的凉意瞬间席卷全身,激起她久违的震颤与惊喜。
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直望云天。
只见原本苍白而炽烈的苍穹,不知何时竟聚拢起一层又一层厚重如铅、饱含甘霖的云朵。翻滚的云海如同久蓄力量的巨龙,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展现出它慑人心魄的磅礴气势。
“嗒!嗒嗒嗒!”
雨点骤然密集起来,从零星散乱变为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由稀疏变为磅礴,如千万支急箭射下,贯穿了厚重的暑热,连成了一片苍茫的水幕。
这场甘霖如同迟来的救赎,从天而降,骤然倾泻!
雨点重重砸落在干裂如焦土般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响,尘土飞扬处,瞬间泛起泥土特有的潮湿香气。落在枯焦龟裂的河床上,片刻便汇聚成无数道蜿蜒奔涌的细流,欢畅地奔腾着;落在枯黄的柳叶上,激起阵阵欣喜的颤抖与轻吟,仿佛诉说着重获新生的喜悦。
“雨!老天爷终于降雨啦!”
“苍天开眼了!是女君圣德感动天心啊!”
“甘霖!甘霖啊!我们有救啦!”
刹那之间,凤辇之外的世界,瞬间便沸腾了起来。
无数原本蜷缩于街头、濒临绝望的灾民,此刻却如久旱的土地贪婪地迎接甘霖,纷纷从屋檐下、街角处冲入那片清凉透彻的雨幕之中。他们仰起久违的笑颜,张开干裂苍白的嘴唇,迎着冰凉的雨水,大声呼喊着、啼哭着、奔跑着,欢欣的泪水混着甘甜的雨水肆意流淌,将脸上的污垢与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难一并冲刷而去。
辇外,天地之间,化作了万民的欢呼之海。
辇内,邓绥轻轻放下了车帘,隔绝了这震天的欢呼。她轻轻靠回辇壁,低头摊开掌心,那滴雨水留下的湿润依旧清晰可见,丝丝清凉透骨,宛如无声的提醒。
她缓缓闭上双眼,耳畔的雨声如潮似瀑,冲刷着整座都城,也冲刷着她心头沉积已久的尘埃与疲惫。
这一场迟来的甘霖,绝非出于天机谶纬,而是源于人心之冤屈得以倾诉,积聚已久的怨愤终于得到纾解。方才雒阳狱中,那名囚徒竭尽全力抬起的短短一寸目光,竟比千场雩祀更能撼动天地,催发这席卷乾坤的滂沱大雨。
雨声如歌,万民欢呼震天;
雨水如洗,终将人间苦难洗刷殆尽。
邓绥倚靠在素色凤辇之内,听着这从天而降的甘霖,心中仿佛也渐渐褪去了许多沉重,徒留一片难言的释然与安慰。
她知道,真正的甘霖,降于人心。
《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第十》:二年夏,京师旱,亲幸洛阳寺录冤狱。有囚实不杀人而被考自诬,羸困舆见,畏吏不敢言,将去,举头若欲自诉。太后察视觉之,即呼还问状,具得枉实,即时收洛阳令下狱抵罪。行未还宫,澍雨大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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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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