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白烛燃得静,烛芯偶尔噼啪爆开,细碎的火星溅在素白幔帐上,转瞬便灭,像极了纪家骤失顶梁柱的仓皇。
纪宣宁跪在灵前蒲团上,指尖死死攥着冰凉的孝带,粗糙的麻料硌得指腹发疼,可这点痛远不及脑子里反复碾过的噩梦。那双指腹带薄茧的手,掐在她脖颈上时,力道狠得像要捏碎骨头。
梦里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却将声音听了个真切。纪宣宁保证,只要这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她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小姐,外头风大,您已跪了半个时辰,公子让您回屋歇着。”
冬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怕扰了灵堂的肃穆,也怕惊着这位沉默得反常的嫡小姐。
纪宣宁刚要撑着蒲团起身,膝盖麻得发颤,院外便传来管事林伯带着几分谨慎的声音:
“县主,纪大人,六皇子殿下亲临吊唁。”
纪云舟正立在灵堂侧角,与父亲纪景行的得意门生秦御史低声交代后事,闻言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沉声道:“快请。”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沉稳。纪宣宁下意识抬眼,便见一道玄色织金蟒纹袍的身影跨入灵堂:
墨发用玉冠束得整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恸,眉峰微垂,眼尾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鼻梁高挺,薄唇抿成淡线,明明是吊唁的场合,周身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从容。
随着此人的走近,纪宣宁的胳膊没来由地起了一层小栗。
顾承煜一进灵堂,目光先扫过灵前纪景行的牌位,随即缓缓躬身,行下标准的吊唁礼,声音里裹着几分真切的惋惜:
“纪太傅忠君体国,不幸溘然长逝,本王心甚痛之。今日特来送太傅一程,也慰问二位节哀。”
轰——
那声音像惊雷炸在纪宣宁耳边,她浑身一僵,如被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是他!
纪宣宁连指尖都在轻颤。她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生怕眼底翻涌的惊惧露出来。
稳住,不能慌。此刻她只是个刚丧父的柔弱嫡女,任何不合时宜的反应,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纪云舟上前一步,侧身回礼,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
“劳烦殿下挂心,家父在天有灵,当感殿下盛情。只是家逢大丧,府中诸事从简,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他身姿立得笔直,双手拢在袖中,说话时眼神平静地落在顾承煜脸上,既不谄媚,也不卑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就像,从前处理那些想攀附的官员一般,客气里裹着一层化不开的疏离。
顾承煜直起身,目光掠过纪云舟,最终落在他身后的纪宣宁身上。
少女身形纤细,孝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眉眼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瞧着竟比传闻中更显柔弱。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姑娘的安静里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像寻常贵女那般哭哭啼啼,也没有故作坚强的僵硬,倒像一潭深水,瞧不透底。
一个念头飞快在他脑中闪过:
纪景行虽死,但其子纪云舟已是户部左侍郎,根基不浅,朝中不少臣子是太傅门生;若是能拉拢纪家,尤其是这看似无害的嫡女……将来若能促成婚事,纪家便成了他夺嫡路上的助力。
念头落定,他脸上的笑意更温和了些,语气也放软:
“纪姑娘连日哀恸,瞧着身子都弱了。太傅走得突然,府中定然诸多繁杂,若有什么难处,尽可遣人告知本王,能帮得上的,本王绝无推辞。”
这话里的示好再明显不过。林伯站在一旁,垂手侍立,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纪云舟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周到,却轻轻堵了回去:
“殿下好意,臣兄妹心领。家父一生清廉,素来教导我等凡事亲力亲为,不敢劳烦殿下。府中虽有琐事,有臣在,定能料理妥当,不扰殿下政务。”
一番话,既谢了好意,又明明白白划清界限:纪家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顾承煜眸底的光闪了闪,倒也不恼。
他本就没指望一次便能拉拢,纪云舟这等性子,素来油盐不进,急不得。他又看向纪宣宁,语气更缓:
“纪姑娘也不必太过伤怀,保重身子为重。太傅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见你如此。”
纪宣宁始终垂着眼,闻言只是轻轻点头。
梦里的场景又涌了上来,他掐着她脖子时,那淬了毒的眼神:“纪宣宁,你与你那死鬼哥哥和爹一样,都是本王夺嫡路上的绊脚石,留不得。”
是预示吗?他现在就想拉拢纪家,若是拉拢不成,会不会……像梦里那样对她下手?
顾承煜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见纪云舟始终不接茬,纪宣宁也只是低眉顺眼,便知今日再留无益,索性起身告辞:“本王不便久扰,二位节哀。”
纪云舟送完他转身回来时,见纪宣宁仍站在灵堂里,望着纪景行的牌位出神,脸色白得吓人。
他走过去,放轻了声音:“宣宁,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
纪宣宁猛地回神,抬眼看他,面前人有着和自己两三分相像的脸上满是关切。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异常坚定:
“兄长,咱们有没有封地?”
纪云舟一愣:“封地?眼下正是守孝期间,你……”
“正因守孝,才该去封地。”
纪宣宁听他这话便知自己猜的没错,纪家果然有封地,于是打断他,目光落在灵堂外灰蒙蒙的天空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我总觉得京城这地方,人心太杂。爹刚走,那些盯着纪家的人便要动心思了。六皇子今日上门,不就是个信号?”
她没提梦里的事,也没说顾承煜的异样。这话若是说出口,要么被当成丧父过度胡言乱语,要么被视作妖怪,把她就地正法,那样估计她也就能回现代了。
况且纪云舟不知道她是穿越而来,更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着一肚子现代农学知识,在京城这深宅大院里,她空有本事却无处施展,还得时刻提心吊胆。
“我去封地守孝,既合礼数,也能避开这些是非。”纪宣宁继续道,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
“你在京城把持户部,稳住局面;我在封地安安静静待着,不给你添乱。况且……”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封地有田有地,说不定还缺人打理。爹常说民生之本在农,我或许能做点事。”
她若在京城这深宅大院里,只能困成废人。封地有田有地,也许还有待解决的粮产问题。
纪宣宁敢拍着胸脯保证,就古代这技术这么落后的地方,正是她大展身手的机会。
想到这里不禁在心里畅想起未来的辉煌,没在现代千古留名,她必将自己的名字刻入另外一个时代,名垂青史。
如此想着,眼神更加坚定。
看着妹妹眼中少见的坚决,纪云舟沉默了片刻。他何尝不知道京城暗流涌动?顾承煜今日上门,说的那些话,心思昭然若揭。若此时让妹妹去封地避避风头,确实是个稳妥的主意。
他终是点了头:“好,我安排一下,过几日你便出发。”
“不要过几日。”纪宣宁立刻反对,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兄长,我想尽快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纪云舟这下认真看向她,眼里藏着几分探究:“这么急?连多守几日父亲都不肯?”
“不是不肯。”纪宣宁垂下眼,掩去眼底的焦灼,语气放软了些,“是我怕……怕再待下去,会出事。兄长,六皇子的眼神,太沉了。”
这话戳中了纪云舟的心思。他定定地看了纪宣宁两眼,终是妥协:“好吧。我这就去安排。”
是夜,纪宣宁将粗麻孝衣仔细叠好放进箱底,只拣了几件素色棉麻衣裙。料子普通,针脚密实,是寻常世家旁支女儿穿的样式,恰好能掩去嫡女的身份。
冬菱蹲在地上,把她常用的帕子、药膏一一放进小木箱,鼻尖泛酸,声音带着哭腔:“小姐,真就这么急着走?好歹再守几日……”
“早走早清静。”纪宣宁指尖抚过一枚磨得光滑的木尺——这是她前世做农业实验时用惯的,不知怎的竟随魂穿而来,此刻被她妥帖放进袖袋,
“京城这地方,多待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另一边皇子府内,烛火摇曳,顾承煜半倚在阴影里,隐匿的侧脸冷硬如雕塑。
他抬眼看向身侧的暗卫,声音没有半分温度:
“吩咐下去,调两个人盯着纪府,他们府里上下的动静,哪怕是添了个新厨子,都得一字不落地报给我。”
顿了顿,他眼底掠过一丝狠厉的精光,补充道:“另外,查清楚纪宣宁近日的行踪,找个‘自然’的由头,让她有机会‘偶遇’我。”
暗卫领命退下,顾承煜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他半靠在椅背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盏边缘。垂着眼,瞳孔里映着一点跳动的火光,像蛰伏的兽盯着猎物的踪迹。
“纪家……”
他慢悠悠开口,尾音拖得极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说话时,他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不是笑,更像野兽锁定目标时,嘴角无意识咧开的弧度,露着点不易察觉的狠劲。
抬眼时,他眼底那点火光灭了,只剩一片冷沉的平静,仿佛早已算准纪家的所有退路。
凡是他顾承煜想要的,还没有失手的先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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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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