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环孤零零躺着。
光被铁窗栅栏挤得薄薄一片,铺进来,好安静。
孙陵白回到了牢房中,看见抬起眼的陈枪,心里立刻生出种背叛的心虚来。是因为梁的事。
因此也不如过去话多。
陈枪倒不觉得,也不知情,讲起许多过去十年间的事,想振奋他精神。
孙陵白就静静听着,做出些捧哏似的应答。他心里当然还是拥护向往,心虚不过出于对梁政治立场的不信任。
闹钟织着紧密的针脚,谈话间一直响。孙陵白自然也希望它的主人能更有力地证明自己,但对于一个有背叛前科的人,要让旧日同伴放下芥蒂,恐怕只有公开宣誓与付出生命代价这两条路。
而这竟然发生了。
消息是在他们在地下防空洞躲避空袭时,陈枪讲给他听的。
“梁丘伏”的名字从陈枪嘴里温和地吐出,简直不可思议。
孙震了一震,佯作平静。就听他说:“传消息时似乎暴露了。那里政府知道他们要攻占,一早戒备了——因着先前威夫森沦陷的事儿,长云跟那儿离得近,早跟周围联合起来要瓮中捉鳖。”
“组织又不能不撤的,但时间、路径又是个问题,传讯被切断了,怎么联系呢?谁也没想到,梁会倒戈帮这个忙......”他顿了顿,冷笑一声,“似乎是陈科告诉他的。”
陈清没有告诉他们梁的事,陈枪这样震惊是很合理的,对比之下,陈科的表现就古怪起来。
连孙也说:“怎么又是陈科?”他直呼其名,当然也猜到陈枪与他有些龃龉。
陈枪问:“又?”
孙陵白才拣着之前的事说了——梁帮了他们几次,陈科就给了他屏蔽仪一类的。
陈枪一丝笑也无了:“猫逗耗子似的。”
他视线有意无意压过孙,叫他一惊。
自己也知道说出口的话不当,仿佛为敌人辩解似的。
陈枪仍觉得梁是同当局逗他们玩,孙也因立场保有这层蒙蒙的猜忌。
如果真到枪眼相对的时候,为了洗脱嫌疑,也是从立场出发,孙一定会毫不犹疑地朝梁开枪的......孙叹了口气,心里木然。但对自己莫须有的嫌疑的来由,不觉得后悔。
后来陈枪刻意提得多了,孙心里悚然——嚇,他早知道。
知道他与梁的关系。当时又觉得不好辩解,不打自招似的,也为被怀疑几乎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几次后还是摊牌了。当然略去心里的部分,只陈事实,仿佛又的确只是利用,迫不得已。回忆也没提。
陈枪听了也有些哑然,过了会终于冰融盾消,说“都是策略”。
他们在防空洞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第一次是三个小时,第二次两晚,第三次又待到眼睛畏光。警报让他们从梦中惊醒,醒来昏洞洞的,人都横七竖八躺在枪银色隧道里,地灯是不灭的,和周围金属墙壁一起把光线当球踢。
隧道朝前拐过一点,见到轮值看守的两把长枪的枪头,支在那,竟然不觉得恐怖,几乎离奇地生出安心。
拐过去原先是有牢房的,除却从两排改作一排,与地上没有区别,但有个水闸坏了,又是低洼,没有床,总不能叫犯人躺进去,半夜被忽然涨起的水淹过口鼻。都死了也没法交代。于是便叫他们在地势高些的长廊凑合,白天去抽水。
等警报终于停了,他们爬上地面,竟也不觉得沃里顿的高坡上冷了。
看守裹着鹿皮大衣,跺着高筒皮靴,咒骂该死的战争,也骂族谱做什么把它写得那么长。
有时也感谢族谱,说真不知道过去没有上帝视角的人,是怎么熬过战争的。
显然族谱听到了,为了回报他的感谢,决定满足它的求知欲——
-1923年5月17日,G国的一颗导弹落在本国毫无防备的领土上,一切都完蛋了。最初人们认为是技术的问题,但第二颗导弹也很快来了。变故几乎是毁灭性的。
国际上有声音指责G国,称“人类文明会提前两千年被毁灭”,但很快被纷乱的战火埋没了。
除了本国F国、G国、R国,其他国家加入的速度远比记载得快。它们对族谱的违逆,是为了自保。
每天都有城市变成废墟,族谱仿佛成了废纸,无法再准确地预测未来,给予人上帝般全知的从容,反而成了个关系生死的隐形炸弹——一切都乱了套,一些人错过自己的死期但安然无恙,也有人立即猝死暴毙,一些人早早死去,与父母的联结断开,这个家族就消失在这次循环里......
生活从走剧本变成了碰运气。人不得不思考接下去的每一步要怎么走。这是很可怕的事,是过去走在路上没有过的感觉,现在他们不得不自己开垦荒地,就算不会被雌伏的野兽啃去双脚,脚趾尖也会被坚硬的泥土与草茎割碎。
迷茫像个吞吃一切的幽灵,也很快降临并蔓延了。通过演绎迎接上一代的人生意义被战火腐蚀了,人们站在本该长青百年的戏院的废墟前,再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
第一个人将头放上了恐惧的绞首架,就当是减少折磨的烂尾,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人类的尸体在文明的尸体上垒砌,硝烟在思想的空洞中攒聚。自杀的浪潮比过去结扎的蔓延还可怕,简直像海洋的污染,席卷了悲哀的大地,也渐渐漫进沃里顿集中营里。
集中营地下的积水已经抽完了,犯人被赶进鸡笼似的囚房。没有放风,看守也没有放风了。这里已经暴发着三种混乱——犯人因“反族谱”罪名的失效而起的抗议,看守惶恐不安而加重的对犯人的发泄,以及囚犯内部更加不计后果的搏斗。
孙陵白躺在草席上,对并排仰着的陈枪说:“我就像一条离水的鱼。”
陈枪答:“也许是好事。”
“外面怎么样了?”
“针对G国首相的刺杀举不胜举,几乎每小时就有2场。人们希望解决掉祸乱的开端,但他早已不是战场的中心了。
“战争已经步入正轨,就算是草台班子,成员也都上了场。本国作为最大最坚定的族谱拥护国家,实行以暴制暴,已在半月前向G国的首都投递导弹,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族谱时代已经滑坡了,终将成为不可挽回的历史。”
孙陵白说:“为什么有的人违背族谱后死亡了,有的没有?”
陈枪就转头看他:“你就是少数人之一,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都受普杀的改造,那代价也太大了。”
“不,”陈枪说,“会是联邦的手笔。”
孙陵白瞪大了眼睛。
又听他草草笑了声:“也只是猜测。不然他们凭什么控制着我们?既然族谱并不全知全能,既然它是谎言的话。”
孙陵白想到梁丘伏的基因锁——会是类似的控制器吗?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是按波动因子等级装的吗?当然只是猜测。
但如果真相如此,很难说人类会不会进入一段无政府时期。毕竟族谱对人类的统治,像是高维对低维的照顾与管辖,但人对人的,就是压迫了。
白天“五欠”——那个梁留下的红皮肤看守来送饭的时候,孙陵白问:“他怎么样了?”
五欠摇了摇头。没说是“不知道”还是“不好”的意思。陈枪看着,也不好多问。孙端着平常的神色,转身把看守配置的食物分一半给陈枪。
夜里,陈枪冷不丁问:“在想什么?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孙陵白说:“执行官。”
“梁丘伏?”
“不。是他‘们’。还记得两年前,-1925年6月底,我和于前递交的那份覃越风的基因化验报告吗?”
陈枪说:“噢,梁的母亲?是的,我记得。那真是奇怪,她几乎和梁的岁数一样大。”
孙沉吟片刻:“对,这个我们还没法解释。但针对她个人的研究报告里,在可遗传的基因区段,她有段奇怪的编码区,会保留一部分TBP蛋白但不做结合,甚至会将它们有目的性地转移。”
陈枪点头:“应用到哪去?”
孙说:“不是应用。我忽然有个想法,之前你说的‘联邦改造人类基因’的猜想,我觉得它成立的可能性增大了。只要统一为一代人注射,他们自会遗传下去。”
“你相信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吗?”
“什么?”
“你刚刚似乎又踏入了族谱的怪圈。应当把‘遗传’改成‘传染’。”
孙陵白张了张口,又把话吞了回去:“我们会努力找到更精准的描述。”
“人和族谱抗争,似乎注定是一步登天的事。”孙感慨。
这也意味着在成功前,人面对的永远是条深远得可怕的天堑。在真正解密前,一切都只是猜想,可比较的只有人类逻辑中的可能性。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孙陵白笑了笑,“我当然是问错人了......反正我恨透了。如迷雾中行走的。人人皆乌龟,背着重得吓死人的欠债而生,还美其名曰责任。”
不怪任择总爱空想,自诩为做实事的人,又能有多“实”呢?
陈枪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低声说:“战争后,秩序也许会在二十年内恢复。但我们要做的,就是破坏。”
孙陵白说:“破壳。”
陈枪笑了笑:“你认得霍夫卡?就是他提出的‘破壳计划’这个名字。”
孙陵白有点印象:“我记得他和缪繁、作家一起被抓了。”
陈枪点头:“对,但霍夫卡逃脱了,缪繁被他儿子以重症精神病的理由保释了......”
孙陵白等了会,迟疑地问:“微埃特......”
陈枪说:“两天前,他已经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走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