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伏也很疲惫,孙陵白贴着他胸膛,知道这是睡眠的起伏。他悄悄解开了眼纱,透过窗帘的光并不刺眼,朦朦胧胧的,用力睁闭几次也就适应了,仍对有色彩的世界有些生怵。
他转回梁丘伏脸上,看到他消瘦的面孔。身上不觉得,仿佛还是那个能干的最高执行官,但脸上轮廓却被消蚀掉了一点,轻轻覆手上去,也摸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孙陵白想把他叫醒的。
随便做什么,哪怕只是不知所云或隔靴搔痒的对话,或者**地大干一场,都能让自己落不定的心好过点。
但他没有,因为他也没有叫醒梁的力气了。他想。
他注视了梁很久,时间已经无法再入侵他的思维,他也不想管是五分钟还是五个小时。总之连光都消失了,他还在看着,静静的。
没有亲吻的冲动,只是像催眠似的,终于把自己看累看睡了。
“两个月前,我就准备来找你......”半梦半醒,有人说话。
“对不起,后来被审查拖住了,他们对我进行校准。”
孙陵白勉强睁开眼。
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床上了。
梁丘伏削着果皮,和他轻声说话,头和声音都是低落的。
他想了会,才记起自己中间醒过一次,说梦话般地告诉梁:“饿了,但不想吃饭。”
于是梁就和自己到了沙发上,开始削苹果。
就这么会儿,他竟然还昏过去了。
梁丘伏把苹果片码进碟子里,递给他。
他尝了尝,也觉得陌生。
在这儿关得要疯了。
他问梁:“你的审查结果是什么,校准又是什么?”
梁说:“陈科帮了我,组装了一部分你的染色体蛋白,审查没有明显异常。校准也只是常规情感清洗和催眠。”
孙陵白说:“没有用?”
“是的,你的蛋白让那些东西都没有用。”
孙喃喃道:“原来我真突变了?”
梁说:“也许不是突变,陈科认为你......本身接受过什么实验,在你第一次背离族谱以前。”
孙陵白眨了眨眼,心里猜测可能是在普杀。
他要出去找于前植入第三块记忆泪晶。或许那样才能想起。
“如果给所有人组装,是不是就能够——”
梁抬眼,轻声打断他:“你会死掉的。死掉也不够。”
“我细胞够多,它们一直在分裂。”
“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技术方面的......”梁接过空碟子,放在桌上,握住了他的手,“很多人、会有很多人要杀你。不止在实施完成前,也可能是之后。”
孙陵白扯了扯他的丝绸腰带,露出犬牙微笑:“听起来和现在没差别。”
梁丘伏从来任由他动作。只在他脚滑时托他一把,把人捞上来。
孙陵白忽然有些羞耻,他维持着俯视的姿态,努力面无表情地和梁丘伏对视,然后就被梁轻轻拉了把,整个人塌伏下去——
仅仅是拥抱。
孙陵白问:“你是不是太累了?”
梁丘伏试探地亲了亲他耳朵——后面的头发短短的,但也过了松针那样锋芒毕露的时期,叫他不至于被扎死。
孙陵白大概知道他在等什么了,于是也亲了亲他脸颊,说:“爱你。”
梁丘伏侧来的那眼雪亮,叫孙陵白心虚非常。
总觉得是句发着笑的不信任,虽然的确是事实,但孙很不希望他这样想。他希望梁觉得自己也是爱他的。
从被宽宥的角度来说,这怎么也不算完全骗他,自己也愿意、希望爱他,虽然没做到,但......到底是个陈述的反面离得更远的。
梁丘伏收紧的手臂在他的推搡下松开了。他对梁说:“梁丘伏,我戒烟了。”
这话颇有几分莫名其妙,但梁不觉有异地“嗯”了声,交汇的眼神就朦胧软和了几分。
昏暗的室内,只有远处地下一盏小夜灯亮着,幽幽的。
一切都那样静。
眼镜落在碟子里的“当啷”声,试探地破了戒。
人也预告般暧昧地微笑。
也有些生疏了。
梁把他的手抵在唇边,也不亲,只是紧贴。
孙陵白觉得别扭,像有一队蚂蚁也从他唇里出来,爬上自己的神经,缓缓的、有序的,并不令人生惧。
他含笑转头,问:“做什么?”
就撞见那人闪动的眼睛,里头像被粼粼的什么刮过。问他:“痛么?”
孙气息立刻稳不住了:“问了之后,你要怎样?”
梁微怔,轻笑了声。
也不是不痛,只是痛在别处。孙陵白身体直起来了,胯骨的摩擦就变得不容忽视,他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抽回手去撑那软塌塌的沙发,力道一个歪扭,眼前就是一黑。
梁丘伏吓得起身抱他,才发现他哭了。
替他擦了眼睛,轻轻吻他颌颈交界的红痣,说对不起。
孙陵白问:“那你怎么办?”
梁丘伏说:“我没事。”
孙缓了缓,又贴上来抱他,说:“我也没事。”
梁丘伏难得生出犹豫,被他抱了一会,在心里想:他难道真的爱我?
但自己也觉得不可能。这话应该是真的没事。
于是又重操旧业,温和许多。
孙咬牙切齿了一会,终究是舍不得也忍不下,怨忿地抛了句“梁丘伏你别再瘦了”,梁才察觉了真正的痛处。今天才算完。
眼镜几乎也沾上了甜腻的汁水,梁丘伏别扭地擦拭,想着不该丢到苹果碟子里。
他们换过了衣服,孙陵白拒绝了吃饭,只说累,就又拉着他躺回去了。
梁丘伏有些担心他,还是让人备了饭菜,搁在床头喂他吃。
吃完孙陵白是真困了,又始终觉得差点什么。但也知道再荒唐也不能把梁丘伏这“老实孩子”逼到绝路,于是靠着他,让他和自己说话。
声音大了吵到他,孙陵白还要扯他头发。
梁丘伏并不介意,要不是顾及孙陵白看脸,他会立刻头发都拔了,编成麻绳给孙陵白拽。
孙陵白见他声音停了,捏了把他的肩,梁就又继续讲。
梁小心地觑过他神色,讲起一年前,在自由塔A001房间内的事——当然是没有提及这个地点的。问他还记不记得坐在沙发上读过的那首诗:自由鸟和笼中鸟的。
——在过去的几段分离里,梁总觉得他湿润的头发仿佛还留在自己掌心,但人和时间已经残忍地远去了。
孙却不答,拍了他一巴掌,说让你讲故事没让你问我,我要睡觉。
梁丘伏就温驯地拐了话头。
刚开始讲的都是些纪实的事儿,后面渐渐也像困了说梦话。
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养着一瓶百合。我觉得它像你。”
“百合让我想到你的一切,除了你的眼睛。”
梁丘伏是不大讲这些话的,孙陵白听了,憋了会,忍不住笑得微微发抖:“你知道吗梁丘伏,你像一个绝望的微埃特。”
梁丘伏没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笑了。于是又抱紧了他。
他没多久就睡着了,有时梦里忽然一个抽蹬,像是要吓醒,梁丘伏急忙去看他,见他还咬唇睡着。有些想掰开他嘴唇,把手替换上去,叫他别把自己咬坏了。
这里没有绿色蚊帐,但梁丘伏还是感到心里被粗粝的东西掠过。
他也不去多想,反正孙陵白在眼前,情感总是差不多的。
他也闭上眼,揣着很多还没说、也永远不打算告诉孙陵白的睡了。
就像自己曾做过个噩梦,梦见他瘸腿残疾了的事。当时惊醒整个人还是懵的,倒是胃袋先挛急着开始呕吐。直到现在看见完整的孙陵白,心里才有点缓过来。
这太不吉利也太可怕了,为了避谶他也不会说,更何况,他不会让它发生的。
梁丘伏的离开当然是不可避免的。
他们在这间贵病房里待了一周,孙陵白就有预感,似乎那件事从安慰孙变成了抵死缠绵。
孙陵白常常觉得缺氧,在黑暗沉寂下来后,彼此的呼吸里,他总想抬手破出水面,然而这是必须要忍耐的。后来有一次半梦半醒,终于抵挡不住,胡乱摸到了梁的鼻子,急声问:“你在哪里?”
梁丘伏没有听清,“嗯”地问了声,孙就立刻清醒过来,没有再说。
到底只是依赖。不肯破出更多的去添佐了。
临要走,两人的目光几乎在拓彼此的模子,它们与手掌经过对方起伏转折的躯体,想起很多事,最后苦到尽头,只剩下一点泪。别的当然是不可述的。
大约是最后一晚了。
外面又在下雨,仿佛回到了长云区的梅雨季。雷格外响,又要吓破人的胆,叫人迷乱地吐出真言,又要惩戒说谎话的人。
一片寂静中,一点窸窣的声响。
“梁丘伏,我不喜欢这里,又阴又冷。”
孙陵白埋头,遍身汗津津的,声音几乎在撒娇。当他意识到这点,从雷塔的幻觉中撞出去,简直被自己恶寒得想吐。
梁收紧了环住他的双臂,过了很久——也许等到了清晨才说:“我会带你走。”
当然也不是现在。
这里对时刻受追捕的孙陵白来说,竟然是很安全的了。战火波及得不多,防空洞也较完备。
孙也知道,用睡意掖着一点泪光。半醒间,发现身边人空了。
他头脑里仿佛被敲了一记钟,在它的余威中一切被夷为平地、并为空茫,他翻身起来,看见梁正赤身拿着浴巾,显然没料到他会醒来,擦拭动作一顿,立刻窜回浴室去了。
半晌又探头问:“吵醒你了?”
废话。孙陵白想。因此也就没有答。
再过了十来秒,梁丘伏系着浴巾出来了,上身仍是光着的,孙陵白瞟了一眼就笑,笑得他浑身都发起烫来。
带着点困惑与恼意,问孙:“做甚么?”
孙陵白正色答:“做的。”
两人绷不住对笑起来。
笑到最后,梁丘伏说:“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
“天黑前。昨天夜里知道的。”
孙陵白就“喔”了声,想:他还等着我说什么?难道还能跪在地上求他不要离开吗?到底太琼瑶了。
当然是接受。
梁丘伏一定狠狠提点过了看守,见到孙时目光里竟有畏缩。而且还有个红皮肤的新面孔看守,叫“五欠”,护卫似的粘着他脚跟。
梁朝五欠一指:“有事找他,不用怕。”当着众人面说的,原先的看守脸上都有些下不来台。仿佛他们是联邦的坏人似的。
孙陵白轻轻“唔”了声,心里有些震动。自己像矗在地铁旁的高塔,送别时地铁源源不断地轰隆而过。但越这样,他越不肯在面上显露。
只轻轻和梁丘伏握了一握手,仿佛会议结束同事暂别般。
等到梁丘伏走出集中营,在电网外,他才徒劳地上前两步,也没人拦,也没人知道回头。
他不知道想对梁说“保重”还是“再来见我”,总之风瑟瑟的,琴弦般响个不停,很像永别的氛围。
而他不想。
他握着装在盒子里的监测手环。知道自己是想再见到梁丘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短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