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在擦玄关的镜子，她手里的抹布突然僵在半空，水珠滴在地上，晕开， “庄啊，回，回来啦？”
“还知道回来。”父亲没好气。
这气氛不对，但是，毕竟这么久，又回地如此突然。
“嗯，爸、妈、奶奶，我回来了。”綦庄不责怪他们，毕竟家里人从来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晚餐时，家里的气氛很低，瓷碗磕碰的声响格外刺耳，曾经可口的饭菜对于綦庄来说毫无味道——他还在精神创伤中，味觉也受到了损害。
母亲见他恹恹的样子，试探道：“庄啊，你这次是呆家里，不走了吗？”
“呆一段时间吧。”綦庄谨慎回答。
父亲 “啪”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母亲按住父亲，但那股火气的感觉已经顺着皮肤烫了上来，綦庄闭了闭眼，他最近精神力非常不稳定，抗性急剧降低，这种气氛和情绪的影响竟然有点无法忍受。
母亲继续问：“你是不是，事业上不顺心啊？”见綦庄脸色，知道他没否认，就道：“不顺心，就回家来吧，别在外头折腾了。”她低头揉着围裙，“我和你爸年纪也大了，奶奶更需要照顾，你就找个糊口的营生，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吧，啊？”
“不用。”
“为什么啊？綦庄，每次我们问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你都不说，到底有多不能说？”不知为何，母亲情绪失控地突然，含着泪，语气失望极了，“綦庄，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呢？人姑娘都打上门来了啊，你怎么能瞒着我们做这种事呢？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奶奶也颤颤巍巍，“孙孙啊，奶奶不信的，可你得告诉我们，你到底在做什么营生？”
“你说不说！”父亲砸桌子，母亲手里的那些证据被拍在了桌上，又掉在地上。
綦庄莫名其妙，“什么姑娘，什么打上门？”
这次母亲没有拦住父亲，一叠乌七八糟的照片和单据摔在了他脸上，“你自己看！”
低头一扫，綦庄脑袋就“嗡”的一声，模糊不清的，角度奇怪的偷拍，还有什么人流手术单据，还有花里胡哨的报纸传单……全是假的，可问题在于——不正规这方面做得太准确了。
“这都是假的。”綦庄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努力保持冷静，“你们相信我我没有做这种事，等我查一下，这个医院根本就……”
父亲一耳光就抽了上来，咆哮：“我他妈受够了，你整年整年的不回家，问什么什么不说，做下这些事情还有脸问我们怎么不信你，怎么信？我和你妈半年多不敢白天出门，晚上出去门上都是烂菜叶子臭垃圾。”父亲暴怒到力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母亲和奶奶抱头痛哭，吊灯摇摇晃晃，白地像雪一样。
“我没有做伤天害理、对不起你们的事。我问心无愧。”綦庄扶着柜子，口干舌燥，咳嗽不止，“但我宣过誓，我做事的地方，在做什么，一样都不能说。”
“好啊，和我们撒上谎了啊。”父亲又冲上来，“什么多了不起的东西不能说，你哄谁呢？！”
“我是精神能力者这件事没有瞒着你们……”
“就你那点级别扯什么淡，你少拿什么高级保密工作来搪塞我们。你个狗东西，做出这种下流事情，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跪下！”
綦庄愤怒了，他的身份工作保密，对家人诸多疏忽，可凭什么被自己的亲人如此污蔑，就凭着这些没求证过的证据吗——精神能力强化过的体魄和训练出的本能，让他一把挡住了父亲砸过来的东西，瞬间就将椅子震成了一堆碎木屑。
“啊哟啊！”本已经和母亲哭作一团的奶奶突然惊厥，“是谁上门来啦，又来骂啦，哎哟，哎哟啊……”
“没有，妈，没事啊，是他爸打孩子呢。”
“我的孙孙啊！”老人毫无征兆落下泪，“我的孙孙不乖了，让他认个错吧，认个错就不打了罢。”
綦庄看着奶奶，眼睛也红了，可他凭什么认错，他做错什么了？
他失去了战友，失去了结契对象，被审了大半年，伤重到回不了一线……可他带回了现在最厉害的精神域辅助仪器芬里尔的终端，他送回了专家董老。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我没有做。”他先喃喃，而后坚决，“我，没有做，错事！”
“妈——！”母亲的尖叫里，奶奶昏了过去。
“庄啊，咱们家不是什么多好的家庭，可爹妈自问没有亏待过你。我们是不懂你的那些事，但是我们没教过你不做一个好人。”
“你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妈也好，你爸也好，到哪里腰杆子都是直的，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是你奶奶多关心爱护你啊，别人说你一句，她都要骂人家不知道自己孙子好，自己的孙在做的是正事。”
“可你把我们两代人的老脸踩在地上，还不认错。你干的这些破事都见报了啊，你让我们怎么见人，怎么说啊？你爸的领导亲自上门让他先别去厂里，你说你……”
母亲的哭声淹没在急救室的混乱里。
之后的记忆就是混乱的了，红色的灯，白色的墙顶，零落的化验单、检测单、假艳照，和着战友的血、战场的硝烟、审讯室的灯光，兜头而下，它们在破碎，在沉落，綦庄的精神域里压抑已久的毒终究破开了摇摇欲坠的堤防，黑色如海啸铺天盖地咆哮而下，他能做到的，只有让理智死死勒住影响现实的边缘，眼睁睁看着漫无边际的黑色在精神域里反复冲击，直到无声地吞噬了他的视野和意识。
南溟基地总长程肃带着裴斯咏冲到医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奶奶离世，父亲高烧，母亲昏厥，綦庄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因为父母拒绝看到他，要和他断绝关系。
是裴斯咏发现了綦庄的精神力阈值急速异常，大半夜把老爷子叫起来，程肃赶忙一顿舟车劳顿跑来，她顾不上綦家的愁云惨雾，到处找自己的病人。
綦庄在天台上抽烟。
裴斯咏吓得不轻，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可这个向来感应力异常敏锐的队长，直到她夺下了快烧到手的烟，才察觉到被人近身了。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刹那，裴斯咏惊慌失措，抓着他的胳膊：“綦庄，你的眼睛……你怎么了……”她手忙脚乱地套随身带的仪器要给他测，就听到綦庄嘶哑的声音：“不用，黑域。”
他踉跄了两步，几乎直接摔坐在地上，“我头疼……”綦庄抓着胸口，“我头很疼……”他想哭，却没有眼泪，倒流到喉头全是腥气，眩晕和耳鸣跳动着如同垭口前连续的炮火，谢薇牺牲那一刻精神联结被强行切断的痛成百倍千倍地泛上来，翻江倒海。
“我不能这么倒下。”綦庄在一片黑暗里想，他无意识地试图抓住什么，可黑色的风暴把它们搅碎打乱，“我还没找到造谣的源头，一定有人安排故意骚扰我的家人……我还没有给谢薇、老娄、宋晨他们报仇，我还没有抓到魏明生这个叛徒……
“我还没有去送送我的奶奶……”
可綦庄不知道，这些话没有人听到，他倒下之后就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小地方的医院无法医治，他被连夜秘密转到了基地医院，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又仿佛走过了这短短的人生二十五年，徘徊在那个垭口灼目的炮火和家中惨白的灯光里，想握住什么，却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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