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阁开业不过五六日,生意竟出乎意料地红火。
午后,雪后初霁,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棂,在铺着靛蓝桌布的木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飘飘正俯身在二楼的账房书案前,指尖蘸了朱砂,在一张新绘的“暴富如意锁”图样上细细标注。几缕碎发垂在她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拂动。
“小姐,”云雀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太子殿下到了。”
笔尖微微一顿,那锁头的云纹处多了一点突兀的朱红。柳飘飘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放下笔,理了理衣袖,那动作不疾不徐。
“殿下是微服而来,还是摆开了仪仗?”她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只带了两个随从,穿着常服。”云雀低声道,“脸色…瞧着比外面的天还沉。”
柳飘飘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说什么,只示意云雀在前面引路。
楼下店铺里,先前的说笑声已然沉寂。
几位女客拘谨地站在角落,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店铺中央那道挺拔的身影。
萧景玄穿着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并未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只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玉带。他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柜台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开光”物件,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
然而,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那股久居人上的清贵与威仪,便让这间充满烟火气的小店显得有些逼仄。琉璃缸里那几尾锦鲤,也悄然缩到了水草深处,不再游动。
柳飘飘步下楼梯,裙裾轻摇,并未刻意弄出声响。
“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停在几步开外,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殿下是想看看首饰,还是有何指教?”
萧景玄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显清晰,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只是里面不再映着他的影子。
他沉默一瞬,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孤的那块青玉螭纹佩,可在你处?”
柳飘飘恍然,抬手示意了一下柜台一侧的账册:“殿下说的是那块玉佩?已然典当了。死当,作价五千两。”
她语气寻常,如同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货物,“殿下若是想赎回,按规矩,需加三成利息,共计六千五百两。”
店内愈发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几位女客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柳飘飘如此平静地与太子讨论典当之事。
萧景玄的视线在她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片刻,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那是东宫旧物。”
他陈述道,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淡淡的提醒。
“既是旧物,如今便与东宫无甚干系了。”柳浅浅一笑,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如今它是锦鲤阁的资产,自然按锦鲤阁的规矩办。”
他没有接话,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店内。
那支被柳飘飘称为“断情绝爱”的银簪,正静静躺在丝绒布上,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看了片刻,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她,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近来,似乎颇为忙碌。”
“托殿下的福,生意尚可,总要用心经营。”柳飘飘应对自如,“总不好坐吃山空。”
萧景玄向前迈了半步,距离并未拉近太多,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她身后那缸锦鲤上,声音低沉,几乎只有两人可闻:“退婚之事,你若心有不满,可与孤言明。不必如此…耗费心力于此等营生。”
柳飘飘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很快便隐去。
她抬眼,正视着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远:“殿下误会了。退婚是臣女心甘情愿,并无不满。如今这‘营生’,臣女做得开心,也能自食其力,比之前…自在许多。”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册子,封面是普通的蓝缎,并无字样。“倒是殿下今日前来,若为私事,”她将册子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柜台上,“恐怕需按规矩排队。这是近来递过名帖的求亲者名录,殿下若有此意,可先阅览。”
萧景玄的目光落在那个蓝缎封面上,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去碰那本册子,只是抬眼,深邃的眸光锁住她:“顾清源…也在其中?”
“顾公子性情温厚,家世相当,自是名列前茅。”柳飘飘答得坦然。
萧景玄静默片刻,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他少时体弱,不甚灵光。”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人总是会变的。”柳飘飘微微一笑,“何况,臣女如今择婿,更重品性相投,而非其他。”
萧景玄不再言语。店内一时静极,只闻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更显清晰的市井人声。他站在那里,玄青的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肃,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低语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当真…觉得如此更好?”
柳飘飘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那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但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是。”她清晰地回答,目光坦然,“从未有过的舒心。”
萧景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印下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锦鲤阁。门上的风铃因他推门而轻轻晃动,发出几声清脆却孤零的叮咚。
他没有回头。
柳飘飘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玄青色的身影彻底融入门外的人群与光晕之中。她脸上平静无波,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收拢,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云雀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小姐…”
“无事。”柳飘飘松开手,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她转身,目光扫过柜台上的蓝缎册子,对云雀吩咐道,“把这名录收起来吧。另外,去请张掌柜上来,新图样我看过了,有几处需改动。”
她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仿佛方才那一场短暂的交锋,未曾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
东宫书房,炭火烧得温暖如春,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萧景玄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后。案头堆积的奏折纹丝未动,他指间捏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无意识地在指尖摩挲,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锦鲤阁内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她疏离客套的语气,她提及“求亲名录”时的淡然,她那双清亮眼眸中不再为他闪动的光芒……还有那块被她轻易典当了的青玉螭纹佩。
他记得那是她十五岁生辰后不久,缠着他要去京郊跑马。他拗不过,带她去了。回来时,她看中了摊贩上的这块玉佩,说纹路特别。
他随手买下赠她,并未放在心上。她却珍之重之地佩戴了许久。
原来,不再珍视的时候,是可以如此轻易舍弃的。
心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滞涩感,陌生而突兀。他蹙了蹙眉,将那点不适压下。
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顾将军府送了帖子来。
萧景玄摩挲着玉佩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回复顾府,孤近日政务繁忙,心领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内侍应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景玄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东宫规整的园林,冬日的萧瑟也被精心修剪过,透着一种刻板的雅致。不像她那间锦鲤阁,拥挤,热闹,充满了鲜活却杂乱的人间气息。
他想起她站在柜台后的样子,纤细,却透着坚韧。
“营生…”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眸色深沉。
或许,他确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过去的五年,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她愿意展现给他看的那一面。而如今这个冷静、疏离、一心经营着自己天地的柳飘飘,才是真实的她,或者说,是她选择成为的样子。
他立在窗前良久,直到暮色渐染,宫灯次第亮起。
“来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去查一下,近来可有宵小滋扰西市锦鲤阁。”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声张,确保无事即可。”
暗卫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景玄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一份奏折,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专注。只是那握着奏折边缘的手指,比平日更用力些,指节微微泛白。
有些东西,似乎在他尚未察觉时,便已悄然失控。而他,需要重新审视,徐徐图之。
锦鲤阁内,柳飘飘正与张掌柜商议着新图样的修改。烛火跳跃,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她并不知道东宫书房内的暗流涌动,也并不关心。
她只知道,属于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位太子殿下,终究已是她人生中,渐行渐远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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