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阁的生意渐入佳境,柳飘飘却并未懈怠。
她深知,一时的热闹靠的是新鲜热闹,长久的经营却需真本事。她开始着手改良首饰的工艺,甚至亲自跑去城外的窑口,与老师傅商讨烧制一种更温润、更适合雕刻锦鲤纹样的釉彩。
这日午后,她正与窑口师傅讨论得投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她身后停下。
“飘飘。”
熟悉的嗓音传来,柳飘飘回头,只见顾清源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正含笑望着她。阳光落在他明朗的脸上,带着武将世家子弟特有的爽朗之气。
“顾二哥?”柳飘飘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去你铺子里寻你,云雀说你来了城外。”顾清源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远远看着像你,果然没错。怎么跑这泥泞地方来了?”他目光扫过一旁堆放的陶坯和窑炉,带着些许不解。
“来找老师傅商量些事儿。”柳飘飘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釉彩小样,“顾二哥有事?”
顾清源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给她:“前几日得了一支老参,品相不错,想着你近日操劳,拿来给你补补气神。”
柳飘飘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去接。
顾清源与她自幼相识,两家也算世交,以往互赠些东西也是常事。可如今她刚退婚,这般举动,难免引人遐想。
“顾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她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只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身子好得很,用不上这个。”
顾清源举着锦盒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又笑起来,将盒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跟我还客气什么?拿着!就当…就当是我给你这锦鲤阁东家的贺礼。”他顿了顿,状若无意地问道,“说起来,你那《求亲册》上,我排第几?”
柳飘飘失笑,摇了摇头:“那本是玩笑之物,当不得真。顾二哥莫要取笑我了。”
“我可不是取笑。”顾清源看着她,目光认真了几分,“飘飘,你既已退婚,有些事,便可重新考量。我们自幼相识,知根知底…”
“顾二哥。”柳飘飘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清明坚定,“我如今只想经营好锦鲤阁,其他事情,暂无心思。你的情谊,我记在心里,只是…”
她未尽之言,顾清源已然明白。他沉默片刻,脸上笑容未减,只是添了几分无奈:“好,我不逼你。只是,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在这京城,我顾家还是有些分量的。”
“多谢。”柳飘飘颔首。
又寒暄了几句,顾清源便策马离去。柳飘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顾清源很好,家世、品貌、性情,皆是上乘。若是从前…她或许会心生欢喜。
可如今,她只觉得负累。她刚刚挣脱一个牢笼,不愿再轻易踏入任何一段需要权衡、需要依附的关系。
她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一旁的云雀:“收起来吧,寻个机会,用别的名目回份相当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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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宫书房。
暗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柳姑娘今日去了城西窑口,是为商议新首饰的釉彩。期间,顾小将军寻去,赠了一支老参,二人交谈约一刻钟。柳姑娘…未收那参,但后来顾小将军硬塞给她后才离去。”
萧景玄坐在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墨玉镇纸,神色淡漠。听到“未收”二字时,他摩挲镇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窑口…”他重复了一句,声音低沉,“可知她欲烧制何物?”
“似是…锦鲤纹样的瓷饰配件。”
萧景玄不再询问,挥了挥手。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他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掠过宫墙,望向城西的方向。窑口…他想象不出,那双曾经只会抚琴绣花、或是为他捧来汤羹的手,是如何拿着粗粝的陶土或是与匠人讨论火候的。
还有顾清源…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他眸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顾家手握兵权,顾清源本人亦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她当真选了顾清源…
指间的墨玉镇纸传来冰凉的触感,他却觉得心头有一股无名火,在静默地灼烧。
他沉吟片刻,回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便笺,盖上私印。
“将此信送至将作监少监李珩处。”他吩咐内侍。
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是询问近日将作监可有研制出新的、适于民用的釉彩配方或烧制技艺。
他不能明着帮她,那只会让她更抗拒。但若是在她需要的领域,恰好有“官家”的新技术流出,被她“偶然”得知并采用,便是另一回事了。
这无关风月,他告诉自己。只是…不忍见明珠蒙尘,璞玉磋磨。她既有经商之才,他便在规则之内,予她些许便利,让她走得更顺些。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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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柳飘飘刚打开锦鲤阁的门板,一位身着不起眼灰袍的中年人便走了进来,自称是城南瓷坊的管事,说是听闻柳东家正在寻访新釉彩,他东家偶得一份前朝官窑的残卷,上面记载了几种失传的釉色配方,愿与柳东家共享,只求日后锦鲤阁的瓷饰配件优先由他家供应。
柳飘飘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抄录的残卷,只看几眼,便被其中精妙的配方所吸引。她仔细询问了几个关键处,那管事对答如流,显然是精通此道之人。
天下真有这般好事?
她心下存疑,但那份配方的诱惑实在太大。她沉吟片刻,与那管事立了字据,约定先试烧一批,若成,便按议定的价格长期采购。
送走管事,柳飘飘拿着那份残卷,心头疑虑未消。是巧合?还是…
她摇了摇头,不再深想。无论如何,这对锦鲤阁是机遇。她需得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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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烧制的那批锦鲤瓷饰果然大受欢迎,釉色温润,鱼形灵动,系上柳飘飘亲手编写的彩色丝绦吉祥语,成了京中夫人小姐们腕间襟上的一抹俏色。连带着其他首饰的销路也顺畅了不少。
柳飘飘却并未被这热闹迷了眼。她心里清楚,这“好运”来得有些蹊跷。那日窑口遇见的管事,那份恰到好处的官窑残卷,都像精心安排的戏码。
她不动声色,只将那残卷的抄录本锁进了柜子深处,依旧按着自己原有的步调,琢磨新品的式样,或是与往来客商周旋价钱。
这日午后,她正伏案描画一副新的耳坠图样,试图将锦鲤与云纹结合,门上的风铃轻响。
进来的不是女客,而是一位身着青灰色直缀、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他步履从容,气质儒雅,不似寻常商贾。
“柳东家。”文士拱手一礼,声音温和,“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珩’字,在将作监挂个闲职。”
将作监?柳飘飘心中微动,放下笔,起身还礼:“李大人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她面上平静,心下却已提起警惕。将作监掌管宫室、器物制作,与她的锦鲤阁可谓云泥之别。
李珩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锦盒,置于柜上。“指教不敢当。前日偶见贵阁售卖的锦鲤瓷饰,釉色清雅,形制新颖,颇有意趣。恰巧监中近日整理旧库,寻得几块前朝‘雨过天青’的残片,想着或与柳东家有些用处,便冒昧送来。”
他打开锦盒,里面并非完整的瓷器,而是几片边缘已磨损、却依旧能看出那抹独特“青如天,明如镜”釉色的碎瓷。
柳飘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雨过天青!那是传说中的釉色,早已失传,多少匠人穷尽心血也难以复刻。这几片残瓷,对于痴迷此道的人而言,无异于无价之宝。
她指尖微微发颤,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抬眸看向李珩,目光清亮:“李大人,此物太过珍贵,飘飘无功不受禄,不敢承受。”
李珩似是料到她会推拒,神色不变,只将那锦盒又往前推了半分:“柳东家误会了。此非馈赠,乃是‘借观’。将作监亦有复原古釉之责,奈何匠气过重,难得其神。观贵阁所出瓷器,灵秀天然,或有另辟蹊径之能。这几片残瓷留在监中亦是蒙尘,不若借与东家参详,若他日有所得,于国于民,于这制瓷之道,都是一桩美事。”
他话语恳切,理由冠冕堂皇,将一场可能的“施舍”变成了平等的“合作”,甚至带上了几分“为国效力”的意味。
柳飘飘沉默了。她无法拒绝。不仅仅是因为这釉色的诱惑,更是因为李珩这番话,将她置于一个无法轻易回绝的位置。
拒绝,便是拒绝了将作监的“好意”,也显得她小气,不愿为“制瓷之道”出力。
她看着那几片静卧在锦盒中的碎瓷,那抹幽玄纯净的青,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吸引着她所有的心神。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既如此,飘飘便厚颜暂借。必当尽心参详,不负李大人所托。”
李珩面上笑意深了些许,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并未多留。
人走后,柳飘飘独自站在柜台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碎瓷边缘。那“雨过天青”的釉色,在午后日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幽深静谧,动人心魄。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李珩的出现,那份恰到好处的“借观”,背后若无人授意,绝无可能。
是谁,能将手伸到将作监?是谁,如此了解她的喜好,精准地投下这无法抗拒的香饵?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东宫书房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是锦鲤阁前那淡漠离去的玄色背影。
他究竟想做什么?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示好?补偿?还是…一种更隐晦的掌控?
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涟漪层层扩散,再难平息。
她原本以为退婚之后,便可桥归桥,路归路。如今看来,那条无形的线,似乎并未彻底斩断。
她拿起一块碎瓷,对着光仔细端详。那青色,澄澈如秋日雨后的天空,却又在深处,蕴藏着看不透的云雾。
就像他这个人。
柳飘飘将碎瓷小心放回锦盒,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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