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人生轨迹能够预知，林苏合觉得有些人从最开始就不应该遇见。
包厢门推开的刹那，楼下应援的灯光不合时宜地涌入，像一柄无形却锋利的刃，剖开了室内维持的昏暗。光柱舞动，尘埃飘扬，林苏合的目光与角落里那道深潭般幽深的目光猝然相撞，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周遭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
他坐在那里，背靠柔软的沙发，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细长香烟，漫不经心地在空气上画圈。逆光将他大半张脸藏匿于阴影之中，唯有那无形却迫人的存在感沉甸甸地弥漫开来，不容忽视。
林苏合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韩鹿衔。
终是心不诚愿不灵。
“这位小姐，”他声音不算高，带着几分似被酒液浸染过的慵懒，以及显而易见的戏谑，“你之前，追过我？”
探询的、好奇的、看好戏的目光，瞬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林苏合指尖一凉，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一缕垂落的长发掠至耳后，动作流畅自然，不见丝毫波澜。晶莹的唇瓣弯起一个恰到好处又略带疏离的弧度，“这位先生你说笑了，我们之前见过？”
闻言，韩鹿衔身体微微前倾，光影流转恰好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下颌与那似笑非笑的薄唇。他将那点燃的烟捻灭，动作带着一种仿佛终结什么的从容，“没有，”他抬眼，眸中情绪被阴影遮盖难辨真意，“是我眼花了。”
林苏合不再接话，只静静回望。令人难堪的沉默再次蔓延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人淹没。
恰在此时，姜栀子如一尾灵动的鱼，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林苏合！你可算到了！”不由分说地将僵立的林苏合推到人群的视野中心，“让我们热烈欢迎今晚的主人公到场！”
趁着众人喧哗起哄的间隙，姜栀子迅速将她拉至灯光昏暗的角落，双手合十，漂亮的眼眸里满是恳求：“苏合姐，这次千万要配合我，我不应该先斩后奏的，但是事发有因，求你了。”
林苏合目光淡然扫过满室的乌合之众，心下早已澄明如镜。这栀子，为了编织与某位“心动男嘉宾”的邂逅，确实花了些心思，把这群人都用上了。那通声称专为给她接风洗尘的电话，果然是一场精心布局的醉翁之意。
浓密丝滑的卷发垂落，衬得她侧脸线条愈发清冷高贵。一丝极淡近乎恶作剧的兴味掠过眼底，林苏合眨了眨眼故作不解：“什么？”
邻座的那个男人，那个林苏合但愿永不再见的存在，朝她们的方向偏了偏头。姜栀子如临大敌，立刻咬住下唇，猛地将林苏合按进沙发里，用两条纤细的手臂圈出狭小的空间，两条精心描画过的眉毛竖起，齿缝间挤出气音：“等他来了，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千万别说漏嘴！”
看着姜栀子急得耳根发红，眼底慌乱，林苏合心底那点促狭继续悄然萌动，玻璃般莹润的唇瓣微启吐出两个字：“说谁？”
“你明知故问！”姜栀子嗔怪地轻推她一下后倏然起身，换上副做作的样子丢下一句，“玩得开心点！”便走出包厢。
林苏合并未因她的举动而动怒，轻轻挑眉，示意信号接收成功。
姜栀子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身旁的沙发便微微陷落，一股清冽的薄荷前调慢慢散为柠檬香的气味发散过来。“林苏合？合苏……”韩鹿衔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味一个尘封已久的谜题，“名字倒是不错。”话音微顿，悄然渗透出一丝冷意，“只是叫这名字的人，心思似乎……不那么纯粹。”
“彼此彼此。”林苏合垂眸，长睫掩去眼底情绪，反复拨动腕间镶嵌着孔雀石的四叶草手链由上到下滑落，栗棕色长发掩住半张脸颊，也恰好掩去了部分难以言明的厌烦与无奈。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完蛋。
她与他之间，若只用“冤家”二字形容，未免太过轻飘。是手持欠条的债主与无力偿还的负债人，是甲方与乙方，是早已被时光画上冰冷句点，却被命运之手强行翻回要求重读的一页。
而他，无疑是那个手持旧契，前来索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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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如同被惊扰的鸟群，瞬间飞散，林苏合不受控制地撞入那些与韩鹿衔相关的记忆碎片之中：
譬如今晨，他好心救下了困于高树枝桠的猫，却将她这真正的猫主人误认为虐待动物的恶人，争执间甚至失手摔碎了他的手机屏幕；再如归国航班上，行李阴差阳错地被调换，他那只崭新昂贵的行李箱与她这只内里已有损坏的旧箱子互换，最终却演变成她居心叵测，贪图他全新行李箱的证据，平白在机场海关多耽搁两个小时。
还有，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那是段可以被标上价码，独属林苏合唯利是图的青涩年月。
林苏合的性情，大抵是承袭了已故的父亲。说得好听，可谓之执着；若听街坊四邻直言，便是一个“倔”字，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倔驴。父亲刚离世的那段漫长时光里，她与母亲林玥的关系，如同被拉到极致的弦，紧绷欲断。
林玥认为至亲的骤然逝去对女儿打击过重，执意为她申请海外高中，希冀能换个全新的环境慢慢疗愈心伤。而林苏合却固执地想要守住这座充满了一家三口温馨回忆的老屋。分歧如同火星溅入秋日的枯草，一触即发。母亲从初时苦口婆心的“你别逞强”，到最终心力交瘁的“白费我一片苦心”；而林苏合则始终保持着“我不走，这是我的家，你要走自己走”的冰冷态度，彻底点燃了老林心中压抑的怒火与失望。
于是，雷霆手段骤降，生活费被断崖式地调整为每日五元。老林此举，实实在在地震惊了当时尚在高中的姜栀子等人，这数目，仅够每日往返学校的公交车费，还剩下一块钱买瓶清水。
林苏合自然不会轻易低头认输。每晚，待老林熄灯睡熟后，她便蹑手蹑脚潜入厨房开小灯，准备第二日需要带去学校的午餐。至于晚餐，则常常是用那剩下的一元钱，在学校附近买个白面馒头果腹。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林苏合便开始打起了其他主意。最初级也最简单的，便是替住校生带早餐，收取一元钱的跑腿费。
贪婪是条伺机行动的毒蛇一不小心就会咬伤贪心的人。很快，林苏合就被这条毒蛇咬了，她不再满足于每日十几元的微薄收入，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更为“高端”的项目——代写情书。
“真挚的爱恋，只需一份纯白的告白。”
她亲手写下一张连用“潦草”二字形容都略显正经的名片就开启了业务。
幸而，中学时代大抵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单纯、最纯爱的年纪，没有什么盛大告白能胜过一封装满心意的信笺，再辅以一束象征爱情的粉玫瑰。
【如需粉玫瑰，额外加收五元。】林苏合飞快地在手机对话框里输入这行字，发送。
【便宜点呗】对方回复。
【大哥，十块的花，五块的信，这你也要讨价还价？】她停下做练习册的手，微微蹙眉，有些不满。
【你这花……是真的吗？】
【你要假的也行。】
【……还是要真花吧】
【行，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扔下手机，林苏合拿起窗台上的修枝剪，目光投向窗外老林四季常开的小花园。不知是老林未曾察觉，还是放她一马，直至高中毕业，林苏合预想中偷剪花朵的责骂与惩罚都未曾降临。
小生意做得热火朝天，林苏合的腰包也日渐丰满，直到一条特殊订单的到来。
那是一条要求，千字正文，信封用蒂芙尼蓝并系上淡黄色彩带编织的蝴蝶结外加一大束新鲜的白玫瑰的订单。
对方给出的报酬极为丰厚，除了基础的路费补偿外，另有一千元的跑腿费。信的内容亦无特定要求，只需用唯美细腻的笔触写出对收信男生的倾慕之情即可。条件优渥且完全不为难人，却唯独有一处显得格外棘手——目的地在城郊一所安保森严的国际学校。
幸而姜栀子认识那所学校里的学生，林苏合才得以拜访者的身份踏入学校。按着各路人不同方向、甚至自相矛盾的指引，几经周折，懵懂间，意外踏上了教学楼空旷无人的天台。
也正是在那里，她见到了照片上的收件人，韩鹿衔。
在单主发来的照片上林苏合见过一眼韩鹿衔，只一眼的原因是单主担心男神照片外泄，发出不到半分钟就撤回了消息。好在林苏合记性好凭这一面对收件人有了大概印象：一双因为瞳色深邃显得格外圆润温和的眼眸，气质干净得像雨后初晴万里无云的天空。照片上的他身着蓝白相间的足球衣，笑容灿烂，洋溢着独属于少年人毫无阴霾的蓬勃朝气。
“韩鹿衔？”带着几分不确定，林苏合试探地开口。
男生随意地坐在地上，晚风恰好拂过他额前墨色的碎发，简单的黑色卫衣更衬出那份清隽出挑的气质。男生闻声，取下了头戴式耳机望过来，尚未给出回应，林苏合已快步上前，语气肯定：“对了，就是你。这里有份你的外送。”
那封黄蓝配色的信件，被递到他面前，映在那双因惊讶而显得愈发圆润懵懂的眼中。静默在二人之间流淌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清澈，带着疑问：“这份信……是你送来的？”
“对。”林苏合干脆地应道，顺手将信放在他身旁的箱子上，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职业性地补充道，“同学记得给个好评哟。对了，以后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联系我。再见。”语速快得像表演相声，说完便潇洒地挥手离去，未曾留意，也无意去关心身后男生是何反应。
那些听起来乱七八糟又逻辑不通的话语，是告白吗？韩鹿衔握着那封触感特殊的信，难以理解。大部分人，即便心存爱慕，也不敢像她这般横冲直撞又理直气壮地舞到自己面前。不过，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他倒是清晰地记住了。
「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她。」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重复的《致爱丽丝》钢琴彩铃旋律。末夏的风吹到身上也不凉快，韩鹿衔仰头喝了几口从楼下贩卖机买的凉水凉气很快从腹部钻了上来，站在大学宿舍阳台眺着篮球掉落扬起的尘土，他没想到女生留下的电话还能打通。
“韩鹿衔，你的奶茶。”舍友抱着篮球，浑身汗气地走进来，将一杯包装精致的奶茶放在他桌边。
“这星期第几杯了？”另一个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的舍友，脚在桌下一蹬，连人带椅滑了出来，语气调侃。
“喏，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杯了。”抱着篮球的舍友比出一个夸张的“三”的手势。
“喂，我说你，到底喝不喝啊？”舍友将奶茶拎到韩鹿衔面前，晃了晃。
韩鹿衔连眼皮都懒得抬，只瞟了一眼，便淡淡说道：“你们分了吧。”
“真的？确定？”几人异口同声，带着惊喜。
见他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几人立刻欢呼着瓜分桌上放着的三杯奶茶。
在韩鹿衔几乎心灰意冷，准备挂断电话之际，听筒那端却意外地传来一个带着睡意的女声：“喂？”
韩鹿衔瞳孔微颤，稳住心神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你好。请问，现在还接业务吗？”
“业务？”她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语气带着疏离，“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接单了。再见。”
“请先别挂断，”韩鹿衔急忙提高声量，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绝，“我需要一个假女友。”
“假女友？”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困惑。
“我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事，需要你来扮演一段时间的假女友，帮我应付一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坚定，“价格方面好说。”
林苏合本能地想要直接拒绝，然而，“价格好说”这四个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让她心思活络起来。她迟疑地问：“价格……由我定？”
“嗯，你定。”男声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那……”林苏合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在她看来近乎离谱的数字，“五万。一个月。”
“成交。”
话音刚落，林苏合就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的后悔。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开价太低了！对方毫不犹豫的应承，让她瞬间明了，这桩看似天上掉馅饼的生意，她绝对亏大了！
林苏合急忙对着话筒追问，语气慌乱：“等等！你在哪儿啊？我事先声明，金三角那种地方我可不去！”为时已晚，手机传来一阵忙音，电话□□脆利落地挂断。这让她心中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各种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好在后续通过短信与韩鹿衔重新取得联系，得知他与自己在同一所城市上大学，才勉强打消了心中大半的猜忌与不安。
于是，为期两个半学期的“合约情侣”关系，就此拉开序幕。在此期间，韩鹿衔确实未曾亏待林苏合，没少送来各种价值不菲的名贵礼物、限量版玩偶，各种难以预定的餐厅券。那样被物质细心包裹几乎以假乱真的时光，让她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错觉。
或许，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变故发生在大二的元旦舞会。
不知是受了气氛感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舞池中央，韩鹿衔极其认真地拥住了她。那一刻，林苏合心中的警铃疯狂大作，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完了。
这个合约男友似乎对她动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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