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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1992年夏末秋初。
“你爸爸和我离婚了!”肖美球抱住方雅哭得撕心裂肺。方雅的眼泪也像泉眼一样,止不住地往外冒。
“你爸爸好狠的心!他不要你了!”
肖美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刀子,割着方雅的心。
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方雅早早煮好稀饭,爸爸突然回家了。
两年前在爷爷奶奶的坚持下,他们全家搬回乡下后,爸爸又变得不常回家。可今天早上,爸爸穿着笔挺的西装,打扮得很气派,笑得也很和气,还摸了摸方雅的头。
妈妈也换上崭新的湖水蓝长裙,面带微笑、声音柔和地吩咐方雅:“不要乱跑,妈妈和爸爸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你们还没吃稀饭。”方雅小声说。
“雅雅先吃,我们很快就回来。”爸爸笑说。
幼小的方雅不知道,这一句竟是爸爸对这个家最后的诀别。
没过两个小时,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回来了。而且还说:“你爸爸不肯要你,我没有办法只能要了你的抚养权,总不能让你变成孤儿!我的命真苦。”
“以后……”妈妈发着抖,把方雅越抱越紧,“雅雅,我们家就只有妈妈和你了。”
方雅惶惶然回抱住妈妈,流泪拍着妈妈说:“妈妈别哭,妈妈别哭……”妈妈,我乖,我乖,别不要我,我一定乖!心里一个小人在拼命地喊。
七岁半的方雅这才知道“离婚”的威力。原来,它可以瞬间拆散一家人,让爸爸成为抛弃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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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离婚后,一个秋天里原本不该有的闷热天气的晚上,爸爸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再次出现了。
村里有人办喜事,请了班子来唱戏。
爸爸的自行车后面载着一个阿姨来看戏。阿姨有着标志的鹅蛋脸,眼晴大大,鼻子挺挺,身材高高,比妈妈还要年轻。
周围的男人们笑着起哄:“把肖美球比下去了,宏儿还真有本事!”
方雅希望妈妈没有听到这些话。
“方雅,两个多月了,一点都没长高呀。”爸爸的自行车在与一群小朋友玩耍的方雅面前停下来。
方雅不说话,戒备地望着他。
“怎么?连爸爸也不认识啦?”方宏像过去一样来摸女儿的头。
方雅退后一步,眼中露出怨意。
方宏收回悬空着的手,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笑了笑,当着众人的面停好自行车,将一柄精致的木雕扇子塞过来,笑说:“来,这是你李秋颜阿姨给你买的檀香扇子。”
方雅想扔掉扇子,却被爸爸捏住了手指。
她抬眼,那个叫李秋颜的女人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周围的大人与小朋友,也都像看稀奇事物一样盯着他们三人。爸爸握着方雅的手指打开木扇,扇页上的香味一波一波幽幽散开,在这浓黑的夜里香得很是稀罕。
“哇!这是什么呀?”小朋友都围了上来。
方雅傻傻地站着,也被这香味所吸引。
爸爸又塞给她五块钱。1992年,这对小朋友来说,已经很多了。“呀,好多呀!”玩伴们再次发出惊呼。
方雅不知所措。
李秋颜弯腰对她笑说:“喜不喜欢?”
方雅往后一缩。
妈妈嘴巴里的狐狸精嘴唇涂得红红的,眉毛也描得细细的,白白的脸上全是脂粉的香气,月光下看着,像一个漂亮的假人。
方雅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宋文俊。
幼儿园六一汇演的那天,他也化了妆,却是活生生的漂亮。
宋文俊比狐狸精当然要好看,方雅笃定地想。
“雅雅,叫李阿姨。”爸爸笑眯眯地摸摸方雅的头。
夜色那么黑,扇子那么香,爸爸的手那么温柔……所有小朋友都羡慕地看着她,方雅迷惑了,被蛊惑住了……
“李阿姨。”喊出口之后方雅刷的红了脸,全身发烫,像有把火在烧。她隐隐觉得对不起妈妈。
她是叛徒,一把扇子,五块钱就可以收买。
方雅很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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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冬天很快来了。
再害怕脚跟又生冻疮,天气还是寒冷起来。
一天早晨上课时,方雅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老是打瞌睡提不起精神。到了下午,脸开始发红,额头烫得像煮开水似的,很难受。
今天轮到方雅做值日,可她根本拿不起扫帚。
现在她在乡下小学读二年级,班主任是个刚生完小孩子的女老师。
方雅有点怕她。
“你不说,小老师怎么知道你想演?”宋文俊以前的话,来来回回地在方雅脑子里浮现,“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
这一年多,方雅总是会想起宋文俊。
虽然回到乡下后,方雅已经有了几个玩伴,不再总是孤单单一个人,可她却记得宋文俊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然,他们说话的次数本来就不多。
方雅鼓起勇气去找班主任,“叶老师,今天轮到我值日,可是我头很疼,我能不能和其他同学调换一下,明天再打扫?”
她的脸那么红,额头那么烫,只要叶老师过来摸一摸就一定知道她不是在说谎,方雅满怀希望地想。
叶老师批改着作业没理她,过了一会儿见她还站在门口,掀起眼皮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厉声道:“又想偷懒是不是?净学会讲大话!”
“我没有……”方雅分辩。
“还敢顶嘴?”叶老师不容分说地打断,厌恶地瞪了方雅一眼,像看一个肮脏的垃圾篓,“去扫!扫不完不许回家。”
方雅垂下眼晴,摇晃着身体慢腾腾地走出办公室。
“这小姑娘看着不像说谎?”身后一个男老师说。
“你呀,别被他们给骗了。”叶老师冲方雅的背影冷笑一声,摔了笔恨恨道:“很会演戏的。就昨天,还有一个跑来骗我说生病请假的,结果在镇上玩了一天。要不是被杨校长下午买菜时撞到,我还被他蒙在鼓里!”
“这才多大的孩子,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了?”男老师唏嘘。
“快别提了。这些农村的学生,家长就跟死了一样,从来不管他们变成什么样!以为交给我们老师,就万事大吉,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
方雅不知道是怎么打扫完教室的。
两个值日生,一人扫一半。
另一个同学早已经扫完走了,她还在吃力地搬桌子。头晕乎乎的,人快要倒了,她吃力地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必须做完才能回家。
好想快点做完,回家。
……
一轮淡月悬挂在灰冷的青色天空。
四周一片昏暗,冷得方雅每走一步都要打一个哆嗦。
方雅上学的路是一条沙石铺的大道,平时放学都有自行车或者拖拉机经过。只有今天大概太晚,路上一个行人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方雅小小的身影歪歪斜斜地走着。
灰暗的天空好像塌下来了,要把她盖住了。
远处的山,也忽远忽近的,像要压过来了。
“小皮球圆又圆,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方雅觉得害怕,吃力地念起了跳皮筋的儿歌。
天真黑,书包真重呀,快要把她压倒了。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方雅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根本就走不回家了,脚下像踩着棉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终于,方雅真的栽倒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感觉自己躺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雅雅,雅雅!”熟悉的声音从头顶远远传来。
方雅强自睁开眼晴,眨了眨睫毛,“妈……妈。”
“雅雅乖,别睡!抱紧妈妈,别睡!”妈妈似乎哭了,拍了拍她的脸,将她抱上自行车。
眼皮很重呀。方雅似睡非睡地被妈妈拥在胸前,感觉天空在移动,人在云朵上飘……前方隐隐约约有灯光的影子,凉凉的雪花落到脸上融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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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雅发烧晕倒的第二个星期,一天放学后,方雅发现了爸爸的自行车。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方雅躲在桥下,没有回家。
妈妈和她的家就在一座石桥边,妈妈靠给乡里乡亲做衣服养活方雅。
蹲在冬天干涸的石桥底下,刚好可以听见小屋里的对话。
“我要接方雅去县城读书。”爸爸的声音不大。他不打妈妈的时候总是像个有文化的斯文人。
“方宏,你还要不要脸?那天是谁说不要女儿的?你现在又来搞什么鬼?”妈妈破口大骂。
“我来是跟你商量,不是来跟你吵架、算旧账。嗯,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离婚?吵吵吵,你除了像个泼妇吵吵吵,还会干什么?”
“我像泼妇?我像个泼妇!哈哈哈,是谁害的?畜生,你给我滚!滚!”
“放手!肖美球,你别以为离婚了,我就不敢打你了!”
“来啊,你来啊!你打啊!你多能啊。你今天不打,就不是男人!”
方雅抓住书包带子,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哐当,脸盆哐啷摔在地上的声音。
“打死人喽!方宏打死人了!”妈妈的嚎哭声传来了。
“爸爸,你不要打我妈妈!”方雅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劲,嘴里哭喊着,转身跑上泥坡向小屋冲去。
屋前早围了一圈邻居,拉架的、劝架的,终于分开了爸爸妈妈。
邻居大婶将方雅推到了低泣的肖美球身边。
“方雅,爸爸接你去县城读书。县城教学条件好,对你长大后更好,你跟不跟爸爸走?”方宏的毛衣打斗时被扯坏了,头发也弄得很狼狈,但他还是对女儿微笑着,一点也看不出刚才他打肖美球时的残暴。
肖美球立即抬头看女儿。
方雅咬嘴唇。摇头。
方宏扫了隐有得色的肖美球一眼,脸上有了煞气,冷声问女儿:“为什么?”
“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方雅说完这句话后,爸爸一直盯着她,不说话,眼神越来越凶。
妈妈沉下脸,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方雅拉到自己膝前。方雅低下了头。
“算了算了宏儿,别太过份了!”邻居大爷劝道。
“是啊,别逼小孩子了,看着忒可怜。”隔壁大婶也帮腔。
方宏沉默着。
看热闹、劝架的越围越多。
再僵持了一阵,方宏低头看手表,终于咬牙起身,“好,方雅你以后别后悔。”又转过脸对肖美球冷笑说:“你也最好别后悔。”
“滚!”肖美球呸了他一口。
方宏又要冲上前揍肖美球,架不住乡里拉架的人多,最后骂骂咧咧地骑着自行车走了。
热心的人们劝了肖美球母女一会儿,也都散了。
肖美球强打起精神,给女儿加菜,煮了几只茶叶蛋,看着她全部吃完。然后,她突然对方雅说:“给我跪下!”
方雅心里大慌,放下碗,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跪?”肖美球扒着饭冷声问。
方雅摇头。
“你哑巴啊?嘴巴只知道吃饭呀!”
“我,我不知道。”方雅难堪地低下头。
“不知道什么?”肖美球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看着女儿瑟缩的样子,她尝到一丝报复方宏的快感。“说啊!”她突然大吼。
“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让我跪。”方雅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好,那让我告诉你。”肖美球起身从缝纫机储线斗里翻出一件事物,扔在地上,“方雅,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方雅愣住了。地上摊着那一晚李秋颜送她的檀香扇子。
“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方雅立即求饶。
“你很喜欢那只狐狸精吧?”肖美球冷笑。
“没有没有没有,妈妈我不喜欢她!”
“你还是跟你爸爸走吧。”肖美球闭上眼晴,一行泪突然落进了碗里。
方雅摇头,扑过去抱住她的膝盖,哭喊道:“不要!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赶我走!”
肖美球不说话。
“妈妈,妈妈!”方雅拼命摇着母亲的膝盖。
过了很久,肖美球说:“你发誓?”
“嗯,我发誓。”方雅根本不知道发誓是什么,但她还是忙不迭的点头。
灯光映着肖美球的脸,她苦笑地看着一团稚气的女儿,突然伸手搂住女儿的肩膀,泪如雨下,轻声说:“雅雅,只要你乖,妈妈永远也不离开你。”
“嗯,我乖我乖!我一定乖!”
“妈妈只有你……”
“我也只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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