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百年的邪祟死了。
“死了!终于死了!”村民们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地吼,脖子上青筋暴起。
人群爆发出更猛烈的欢呼,混杂着哭喊和嚎叫。只有云昭直挺挺地跪在棺材前头,神情呆滞。
棺材里躺着陈岁安。
身上的寿衣是云昭挑的,靛青色,很适合他,是店里最贵的一套。刚买来不太合身,云昭亲自一针一线缝缝改改,用的金丝线。
棺材里放着成堆的金银玉器,一看就是大手笔,就连棺材也是金丝楠木打造。
不够,还是不够。
陈岁安那家伙,活着时眼睛就长在钱眼儿里。喜欢数不完的钱,最好样样都是最值钱的。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砸了它的破灵堂!”人流立刻像决了堤的洪水,朝着这座孤零零的屋子涌去。
云昭缓缓起身,死气沉沉的眼里露出杀意。
“我看谁敢。”
沉闷的巨响在小小的灵堂里炸开,碎泥块飞溅。砸断神像手臂,头颅滚落,身躯寸寸碎裂。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四散而去。
云昭一步一顿的走出灵堂,身后拖着一把大锤,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呲——啦——”声。
家家门户紧闭,无数桌椅板凳抵住门,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们怕云昭,像怕村子里流传的“夺”。
云昭才不管这么多,抡起捶,失控地砸向门,里面的人吓得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门被砸得稀巴烂。
他一脚踹开碍事的东西,走进去,瞥了一眼角落的人,然后径直搜刮起值钱的玩意儿,见到想逃的人,就会一锤甩过去。
搜刮来的钱都用来装饰棺材了。这是云昭自陈岁安死后最大的爱好。
云昭的大锤砸穿不知道是第几户人家的门板时,木屑溅了他一脸。他抹了把脸,只闻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尘土的味道,混着屋里人吓得失禁的骚臭味。
角落里缩着一对母女,女人把孩子死死按在怀里。云昭扫了她们一眼,目光没在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向堂屋的八仙桌。桌上供着个描金的观音像,旁边摆着只银锁,锁身上刻着“长命百岁”。
他伸手去拿银锁,那女人突然扑过来,指甲恶狠狠地扣着他的胳膊:“别碰我女儿的锁!那是她姥姥给的!”
云昭手腕一翻,大锤带着风声,擦着女人的头皮砸在她身后的梁柱上,木渣簌簌往下掉。女人尖叫着缩回手,死死捂住孩子的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云昭捏着银锁,掂量了两下,又嫌不够重,随手丢回桌上,转而盯上了那尊观音像。描金的漆被蹭掉不少,露出底下发黄的芯,不值钱。他啧了声,眼神冷冷的,开始翻箱倒柜。
柜子深处摸出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几锭官银,还有几样成色不错的玉器。云昭把玉器揣进怀里,官银用布一包,拖着大锤往外走。经过那对母女时,孩子不知怎么挣脱了,小手抓住他的裤腿,含混地喊:“……我家还有铜钱……在床底下……”
云昭低头,看见孩子眼睛又大又亮。他顿了顿,抬脚,没去找她口中说的铜钱,只是冷着脸,拖着大锤,“呲啦”一声,消失在门口。
走出老远,他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裤腿,他嗤笑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什么别的。
回到灵堂时,棺材周围又多了堆亮闪闪的东西。云昭把刚抢来的官银和玉器也堆上去,金银玉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
他蹲下来,看着棺材里陈岁安安静的脸。这家伙闭着眼,倒比活着的时候顺眼多了,至少不会再嬉皮笑脸地冲他晃荡着玉器,说“云昭,这成色不错,值不少钱呢!”
“这些……”云昭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棺木,“这些还不够。”
他知道不够。陈岁安想要的,是把整个雾隐村的财宝都堆进棺材,是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金银喊他“陈老爷”。
云昭重新站起来,抓起靠在墙边的大锤。这一次,他没再拖,而是扛着锤,走向村西头。
那里住着雾隐村最富的人家。
雾隐村的夜更深了,风卷着白幡,把灵堂里陈岁安的名字,吹得满村都是。
云昭扛着大锤走到村西头那座青砖大院时,院门是铜制的,上面铺着密密麻麻的铆钉,比之前砸的木门结实得多。他没犹豫,抡起锤,“哐”一声巨响。
铜门纹丝不动,只是凹进去个深坑。
院里传来狗吠,接着听见了人的大呼小叫。云昭眯了眯眼,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再次抡起锤。这一次,铜门裂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里面灯火通明的庭院。
院子里站着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为首的是个管家模样的老头,看见云昭,脸都白了:“云……云昭!你疯了?这是王老爷家!”
云昭没理他,视线越过人群,落在正厅亮着的琉璃灯上。那灯是前朝的物件,据说值不少钱。他把大锤往地上一杵,震得地面都抖了抖,声音平静得可怕:“把值钱的,都交出来。”
“你……你敢!”管家气得浑身发抖,“王老爷是村里的……”
“砰!”
大锤砸在管家脚边的青砖上,碎片四射。管家的话卡在喉咙里,剩下的“体面人”三个字被吓得咽了回去。家丁们也慌了神,握着棍棒的手直哆嗦。
云昭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几步跨进庭院。家丁们尖叫着围上来,棍棒往他身上招呼。云昭大锤一个横扫,“咔嚓”几声,木棍断成几截,有个家丁躲闪不及,被锤边擦到,飞出老远,胳膊瞬间肿得像发面馒头,疼得爬不起来。
其他人吓得一哄而散。云昭径直走向正厅,一脚踹开雕花木门。
正厅里,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正哆嗦着躲在太师椅后面,怀里还抱着个匣子。看见云昭进来,他脸都绿了:“云昭!你……你要干什么?我可是给村里捐过钱修祠堂的!”
云昭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匣子上,那匣子是紫檀木的,上面还镶着螺钿。他走过去,伸手。
王老爷死死抱着匣子,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不能给你!”
云昭没说话,只是慢慢举起了大锤。
王老爷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把匣子扔过来:“给你!都给你!还有地窖!地窖里有三坛子金元宝!我带你去!”
云昭接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些珠宝玉器,成色比之前抢的都好。他把匣子往怀里一塞,冷声道:“带路。”
王老爷哭丧着脸,带着云昭往后院走。地窖入口在柴房里,掀开一块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王老爷点燃火把,颤巍巍地下去,云昭跟在后面,大锤在手里沉甸甸的。
地窖里堆着几个大酒坛,王老爷哆哆嗦嗦地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果然装满了金元宝,黄澄澄的,晃得人眼晕。
“都……都在这了……”王老爷哭道,“云昭,你拿了这些,就放过我吧……”
云昭没理他,弯腰去搬酒坛。金元宝很沉,他搬得有些吃力。就在这时,他听见王老爷在身后突然没声了,接着是利器破空的风声。
云昭猛地回头,看见王老爷手里拿着把匕首,正恶狠狠地刺向他的后背!
几乎是本能反应,云昭抡起大锤,不是砸向王老爷,而是砸向旁边的酒坛。“哐当”一声,酒坛碎裂,金元宝滚落一地,其中几个掉进了旁边的排水暗渠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王老爷的匕首刺了个空,看着散落的金元宝,眼睛都红了,也忘了刺人,扑过去想捡。
云昭看着他贪婪的样子,又看了看暗渠里消失的金光,他举起大锤,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
地窖里很快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金元宝滚动的声响,和空气中弥漫开的、比霉味更浓的血腥味。
云昭蹲下来,慢慢把金元宝往怀里揣。暗渠里的拿不出来,有点可惜。他想起陈岁安要是在,肯定会蹲在暗渠边,用根铁丝勾半天,非要把那几个元宝弄出来不可。
“傻子。”云昭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闷在怀里的珠宝堆里,听不真切。
他抱着沉甸甸的金子,走出地窖,走出王家大院。夜风吹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有点凉。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遮着,只有几颗星星,像陈岁安以前总挂在嘴边的,不值钱的碎银子。
灵堂还在那里,白幡飘得更厉害了,像在等着他,也像在嘲笑着他。云昭扛着大锤,怀里抱着从王老爷家抢来的财宝,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得把这些都堆到陈岁安的棺材里去。
不够,永远都不够。
但至少,能让他在下面,少受点穷。
云昭把最后一锭金元宝塞进棺材缝时,灵堂外传来鸡叫。
天快亮了。
他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棺材里堆得像座小山的金银珠宝,还有陈岁安那张被衬得愈发苍白的脸。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陈岁安攥着刚赢来的铜钱,在他面前晃悠,铜钱串撞出“叮铃”的响,像此刻这些金元宝挤在一起的声音。
“云昭,”那时陈岁安笑得没心没肺,“等我攒够了钱,就带你去镇里最好的酒楼,叫一桌子你爱吃的酱肘子。”
现在,他把整座雾隐村的财宝都堆在了陈岁安身边,他却没办法带自己去吃酱肘子了。
鸡叫声越来越响,刺破了雾隐村最后一点夜色。云昭猛地转头,看向灵堂外。
村口方向涌来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是村里剩下的人,他们举着锄头、柴刀,甚至还有几杆老旧的猎枪,被几个寨老模样的人推着,慢慢往灵堂这边挪。
他们不再躲了。大概是觉得,天亮了,“夺”该退了,而云昭这个“疯子”,也该有人治了。
云昭嗤笑一声,抄起靠在棺材边的大锤。锤头上还凝着昨晚从王家地窖带出来的血,已经发黑发硬,像块丑陋的痂。
他一步步走出灵堂,站在台阶上,看着那群人。阳光落在他身上,只有一身的血腥气。
“你们来干什么?”云昭的声音很平静,和昨晚砸门时没什么两样。
寨老往前一步,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火,却硬撑着威严:“云昭!你不仅维护“夺”,还杀人放火!已经是罪恶滔天!现在放下凶器,还能……”
“还能怎样?”云昭打断他,举起大锤,“像对陈岁安那样,说他是‘遭了夺的报应’?”
寨老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人壮着胆子喊:“是他自己要去杀牛的!是他自己找死!”
“对!是他活该!”
“云昭你疯了就该去死!别拉着我们垫背!”
污言秽语充斥着整个村子。他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大锤的手,紧了又紧。
陈岁安就是为了这些人,死的。
为了这些在他死后,把他的牺牲说成“报应”,把他的尸体当成晦气,甚至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不肯给的人。
云昭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很轻,却吓得所有人都噤了声。
“你们怕‘夺’,”他慢慢举起大锤,锤头对准了最前面那个喊得最凶的村民,“我告诉你们,‘夺’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那群人:“在我心里,也在你们心里。”
话音落,大锤挥下。
晨光里,血花溅得比昨晚任何一次都要高。
血珠溅在云昭的脸上,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没擦,只是看着面前溃散的人群,像看一群被惊飞的鸟。
有人举着猎枪扣动扳机,铅弹擦着他的胳膊飞过,打在灵堂的柱子上,木屑纷飞。云昭转头,目光锁定那个持枪的猎户。
“砰!”
大锤砸在猎户的枪托上,铁制的枪托瞬间变形。猎户惨叫着松手,云昭抬脚踹在他胸口,看着他像个破麻袋似的倒飞出去,撞在石碾上,没了声息。
寨老们吓得瘫在地上,嘴里胡乱念着祷词,祈求“夺”来收了这个疯魔。云昭走过去,一锤砸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把祷词震得支离破碎。
“陈岁安死的那天,你们也是这么祈祷的?”他蹲下来,看着寨老们抖成一团的脸。
最老的那个寨老,牙齿都掉光了,含糊着喊:“他……他是祭品……是天意……”
“天意?”云昭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到灵堂门口,指着棺材里的陈岁安,“你们看清楚!他是被你们推出去的祭品!是你们贪生怕死,让他替你们挡了‘夺’的凶煞!”
人群里有个女人突然哭喊起来:“不是的!我们不知道会这样!是他自己要去的!”
“对!他说他有办法!”
“他说只要杀了那牛,再……再把他的血滴进泥潭,就能镇住‘夺’!”
断断续续的辩解,刺得云昭的心生疼。
这个一辈子把钱串在腰上的人,最后却用自己的血,换了这些人的苟活。
云昭松开寨老,站起身。阳光已经爬得很高,照在灵堂里的金银珠宝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些光落在陈岁安的脸上,竟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笑他傻,笑这些人蠢,也笑自己……现在才懂。
“都滚。”云昭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低得像叹息,“滚出雾隐村。”
人群愣了愣,像是没听清。
云昭举起大锤,这一次,没有砸向任何人,而是砸向了灵堂的柱子。木柱“哐”的一声倒塌,白幡哗啦啦掉下来,缠在他的胳膊上。
“我数到三。”他看着那些人,眼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片死寂。
“一。”
第一个人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二。”
更多的人涌起来,像逃难似的冲向村口,踩翻了石碾,撞倒了篱笆,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
“三。”
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巷口时,云昭停了手。灵堂已经塌了一半,金丝楠木棺材露在外面,被阳光照着,像块巨大的琥珀。
他走过去,坐在棺材边,把大锤放在地上。
“陈岁安,”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疲惫,“他们走了。”
“你的棺材,现在是整个村子最值钱的东西了。”
“你说……这算不算你这辈子,最风光的一次?”
没人回答他。只有风穿过破败的灵堂,卷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落在棺材上,像有人在轻轻点头。
云昭笑了笑,靠在棺材上,闭上了眼。
阳光慢慢移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陈岁安的棺材,叠在了一起。雾隐村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几声鸟叫,还有远处传来的,越来越淡的脚步声。
或许这样也好。
他守着他的财宝,他守着他。
直到骨头烂在地里,变成泥,变成风,也没人能再把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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