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中央,一堆巨大的篝火被点燃。
火焰“噼啪”作响,将所有人的影子扭曲,投射在背后的主桅杆上。
十二个人,围坐在火堆旁。
交叠的影子在背后的亚麻帆布上,仿若一群摇曳的鬼魅。
空气凝重。
法老依旧坐在最高处,在那张简易王座上,脸隐在黑夜里,看不出表情。
禁卫军长官霍伦希布,双手按着膝上的剑柄。
大祭司拉美西斯则闭上了眼,雪白的长袍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圣洁的光晕。
薄唇微动,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低声交谈。
宰相维齐尔,颤颤巍巍站起身。
他从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橄榄枝。
他将橄榄枝高高举起,绕场一周。
“火焰,将见证一切。”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他站定,将那根橄榄枝,递给了第一个人。
“将军,请从你开始发言。”
大将军却没有立刻发言。
他通红的眼睛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阿赫莫斯,然后转向王座的方向,语气中充满了不耐。
“拉之子!我们真的要陪这个渎神的罪犯,玩这场可笑的猜谜游戏吗?他的话,根本就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将军,坐下。”
“完也想看看,一个贱民的谎言,能编织到何种地步。”
那位皮安希王子,本来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这时闻声望去。
好巧不巧,和坐在火堆最暗处的阿赫莫斯对上了视线。
皮安希王子平淡地望了阿赫莫斯一眼,将视线移开。
阿赫莫斯耳朵动了动。
他低下头,盯着篝火。
面无表情。
一块正在被火焰舔舐的木炭,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啪”一声,裂开了。
火星四溅。
阿赫莫斯利落地掸了掸灰,而后站起。
他环视了一圈,将眼睛锁准一个平庸的侍从。
是那个在圣猫失踪前,最后一个接触过它的人。
“我不想讨论我是不是凶手。”阿赫莫斯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在我呵斥你之前,你,对圣猫的项圈,做了什么?”
他的手指,指向了那个在宴会中鬼鬼祟祟的侍从。
此刻,侍从跪在人群边缘,抖如筛糠。
皮安希微笑起来。
“底比斯的月亮,和我的故乡,确实很不一样。”
无数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侍从身上。
“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侍从吓得面无人色,疯狂地磕头。
“我只是看到女神化身的项圈有些歪了,想......想为它扶正!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阿赫莫斯冷笑。
“扶正?”他向前一步。
“我离你不会十步之遥,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动作,根本不是扶,而是往项圈里面,塞了什么。”
“圣猫的项圈,由纯金和拉利玛石打造,严丝合缝,根本不可能轻易歪掉。更何况,一个普通的侍从,除非得到允许,否则连接近圣猫都是重罪。”
“是谁,给了你扶正项圈的胆子?”
侍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汗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霍伦希布准备上前拿下这个侍从用刑时,阿赫莫斯却再次开口,阻止了他。
“对他用刑毫无意义。他只是一把刀,我们要找的,是握刀的手。”
他的目光,放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在瑟瑟发抖的书记官伊姆霍特普身上。
“伊姆霍特普大人。”
“我记得,船上所有的侍从,都归您调配和管理。那么,您能告诉我们,这位‘热心’的侍从,是谁派到圣猫身边的吗?”
伊姆霍特普浑身一震,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尖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污蔑!”
“我只是在提问。”
阿赫莫斯步步紧逼,“项圈里藏了东西,然后猫死了,项圈不见了。而这个藏东西的侍从,又恰好是您的手下。大人,您不觉得,这世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一些吗?”
甲板上,只有燃烧的木柴声。
一股大风拂过阿赫莫斯凌乱的头发,他盯着那团火焰,火焰被吹得东倒西歪。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冰冷的、带着尼罗河水腥气的妖风,毫无预兆地自河面吹来!
本就歪七扭八的篝火,被吹得猛向一旁倾斜!
灼热的火苗猛地迸溅开来,发出“滋啦”一声尖锐的嘶鸣,如同滚烫的针尖刺破了空气。
众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阿赫莫斯抬起胳膊,挡住这没由来的大风。
面对扑面的狂风,他顺势微微侧身,绷紧核心向下一压,身形在晃动中瞬间找回了平衡。
他回头,扫向后方。
身后传来几声哀叫。
喊声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传到他耳边时,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字眼。
只见几个侍从和财政官被吹得脚下拌蒜,身子歪来扭去,冷风直往鼻子里灌,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淌了下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那些原本在远处待命的侍从、卫兵和舞女们,则爆发出了更加凄厉的惨叫!
因为那股冰冷的、非人的妖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缠绕住了他们!
阿赫莫斯惊骇地看到,一个刚才还在为贵族倒酒的年轻侍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拎起,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不自然地扭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灰败,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不过眨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具干瘪的、如同风干了数百年的木乃伊!然后,“噗”的一声,化为了一捧黑色的尘埃,洒落在甲板上。
这,不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这是一场精准的、有选择的“筛选”!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尘世应有的叫声,猛地撕裂了夜幕!
这叫声比圣猫临终的哀嚎更为尖锐、悠长,如同无形的利爪,将夜空与听到它的人心一并划破。
其中蕴含的,是无穷无尽、冰冷刺骨的非人怨恨。
阿赫莫斯顶住大风,朝天边凝望。
天空中,那轮本该皎洁的月亮,在这一刻,被一层诡异的血红光晕,彻底笼罩。
血月当空!
甲板上,瞬间被镀上了一层不祥的光芒。
“是她......”
阿赫莫斯听见拉美西斯在耳边呓念。
“——是女神!是塞赫迈特,发怒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
不是风!一堵无形的墙,撞在了黄金船的侧舷。
“嘎吱——l
整艘巨船发出了木材被挤压的刮擦声。
甲板剧烈倾斜,篝火堆垮塌了一半,燃烧的木炭滚向人群,吓得众人惊呼着连连后退。
好几位养尊处优的贵族站立不稳,狼狈地摔在地上。
船体尚未平稳,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尼罗河,停止了流动。
河面开始以违反自然的方式,向上鼓起。
并非涨潮,而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水下吸气。
导致整个水面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膨胀。
河水,在月光下,变成深不见底的漆黑。
与此同时,浓重的黑雾,从河面上蒸腾而起。
阿赫莫斯下意识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他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远处那片本该属于底比斯城连绵灯火,闪烁,如同被搅乱的倒影。
旋即,光影被抹去,吞噬。
最终,整个繁华的底比斯城,连同声音和光芒,彻底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艘黄金船,此刻却变成了一座孤独的岛屿。
漂浮在无尽虚空中。
众人哑声。
在场的所有十二个人,同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一股灼热的剧痛,从阿赫莫斯的手臂上传来。
阿赫莫斯倒抽一口凉气。
那感觉,就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阿赫莫斯反应最快,他立马撸起自己的袖子。
在那诡异的月光下,他看到——自己的小臂上,一个正从皮肤底下隆起的血红色印记,缓缓成型。
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符号。
他霍然抬头,看向其他人。
几个围坐在一列的人,脸色复杂。
霍伦希布死死地按着自己的手臂,额头上青筋暴起。
伊姆霍特普,则吓得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法老的影子,也僵住了。
阿赫莫斯咬着牙,盯着手上的图案,“这是什么狗屎......”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一眨眼,突然呆住了。
手臂上的图案突然消失了......
他放下袖子,再重新撸起。
——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痕迹了。
在所有人惊魂未定之时,拉美西斯站出来。
“女神,已经做出了她的神选。”
“她的印记,已经烙进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与血肉之中。”
拉美西斯举起自己的手腕,那里同样什么也没有。
拉美西斯继续说道:“它只会在两种情况下,短暂向世界展露它的真面目。”
“第一,是在死亡的瞬间。”
“当一个人生命之火熄灭时,他的灵魂印记,就会在他被烙印的位置,像灰烬一样,燃烧、浮现,彻底消失。”
“第二......”
一个莽撞的声音将拉美西斯打断。
“到底他妈什么东西!谁在装神弄鬼?拉美西斯,收起你那神棍的语气!”远处被吓坏的大将军粗着嗓子,朝拉美西斯喊话。
“这个印记.....意味着什么。”一直沉默的女官沉声开口道。
“塞赫迈特之眼......神选仪式。”她喃喃道。
“传说应验了......”
霍伦希布垂下年轻而英俊的面庞,说完这句话,议论声慢慢弱下来。一片死寂,沉甸甸地压在众人肩头。
阿赫莫斯身侧,一个语气严肃的官员叙述道:
“传说,在比第一王朝更古老的神话纪元,三位邪神曾化为人形,伪装成拉神忠诚的信徒,混入了太阳船的行列,企图在拉神巡游冥界最虚弱之时,将其刺杀,颠覆整个世界的秩序。”
“他们的伪装天衣无缝,就连智慧之神托特也无法分辨。当太阳船驶入最深沉的黑暗时,众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知道,那三个伪装者就在他们之中。”
“他们是会行走的谎言,是披着神皮的毒蛇。”
“就在这时,拉神呼唤了她最愤怒的女儿——狮首女神,塞赫迈特。女神降临在太阳船山,她的双眼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她同样无法立刻分辨出那三位邪神。于是,他降下一道神谕,一场残酷而公正的审判,开始了。”
“女神对船上的神明说,我已在你们每个人的灵魂上,刻下了印记。你们之中,大部分是她的牧者,是无辜的羔羊。但那三位邪神,我们称他们为瘟疫。他们是带来死亡与谎言的根源。”
阿赫莫斯身侧的官员停顿了一下。
“抱歉,那个传说,我只记得这个部分。”
众人睁大双眼,等待拉美西斯继续补充。
“从今天开始,直到找出所有瘟疫为止。”拉美西斯扶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每一个夜晚,瘟疫会选择一位牧者,将其吞噬。”
“而那个白天,血月暗淡,所有人必须聚集在一起,指认瘟疫。”
“这不公平。”女官说。
“如果指人错了呢?牧者也会白白丧命......”财政官露出犹豫的神情。
拉美西斯环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然后才开始补充。
“当然,仁慈的女神,也为她的牧者们,留下了一线生机。在最初的神选者中,她秘密地拣选了三位拥有特殊神力的神眷者。”
他的声音神秘而低沉。
“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谜底,隐藏在你们的印记中。”
拉美西斯重新回到篝火前。
死寂,如同沉重的帷幕,再度笼罩下来。
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这套清晰而残酷的规则,变得更加叫人内心发寒。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审视身边的人,曾经的同僚、朋友,此刻都变成了潜在的瘟疫,或者即将被献祭的牧者。
这种场合下,曾被指人为犯罪嫌疑人的家伙——阿赫莫斯,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身份低微,少言寡语,自然被当作了活靶子。
人心惶惶的时刻,大将军发出一声暴喝。
“一派胡言!”
大将军猛地站起来。他身材魁梧,常年征战的经历让他无法忍受这种神神叨叨的把戏。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始作俑者——阿赫莫斯,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
“什么瘟疫!什么审判!这一切的灾祸,不都是因为这个卑贱的渎神者引起的吗?!”
他咆哮着,仿佛还在战场。
“是他!是他看管不力,害死了圣猫!是他!惹怒了女神!现在,我们所有人,都要为他一个人的罪行,陪葬在这鬼地方!”
财政官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那肥硕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谄媚。
“将军说得对!对!”
他尖着嗓子附和道,“什么狗屁仪式!这根本就是这个阴沟里的老鼠带来的诅咒!大祭司大人,法老陛下!”
他转向王座的方向,几乎要哭出来。
“我们为什么还要听他的鬼话?按照古老的律法,立刻将他献祭给尼罗河,说不定……说不定女神的怒火就会平息,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两个人的发难,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中压抑的恐惧和寻找替罪羊的**。
好几位贵族都开始骚动,看向阿赫莫斯的眼神变得充满了敌意和杀气。
“没错!杀了他!”
“献祭他!平息神怒!”
霍伦希布的手已经完全握紧了剑柄,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向前逼近,矛尖的寒光在血月下闪烁,将阿赫莫斯完全锁住。
好几个贵族都被这股杀气惊得后退半步,看向阿赫莫斯的眼神,已与看一具尸体无异。
——先除掉那个罪魁祸首。
阿赫莫斯神色一冷。
他再一次,被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这一次,剑刃几乎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他讨厌这种感觉。
那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手。
对于阿赫莫斯而言,这是一种纯粹的无力。
最普通的牧民?
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惧感席卷进他的身体里。
不、这不是他自己的情绪。
他反复回想着刚才出现的印记。
这印记仿佛在告诉他:你很卑微,但你必须像圣甲虫推动粪球一样,去推动那沉重的真相。
他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在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敌意浪潮中,他抬起头,看向那位大祭司。
“大祭司大人,”阿赫莫斯声音不大,但是能够压过这些嘈杂。
“您刚刚宣布了女神的规则。现在,他们却要遵循旧的律法。”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那么,我们究竟该听谁的?”
“是听您的,还是听他们的?”
“或者说......您所宣称的神谕,连这点权威都没有吗?”
拉美西斯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隙。
他眯起眼。
全场的焦点,从阿赫莫斯身上,瞬间转移到了拉美西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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