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瞩目的《天鹅湖》首席选角，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庄重的寂静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地点并非平日的排练室，而是舞团那座不对外公演的、专门用于内部审查和小型演出的黑匣子剧场。深色的天鹅绒幕布高悬，舞台地板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能清晰地倒映出顶上追光灯投下的、那一片孤冷的、圆形的光晕。
观众席上，坐着舞团的整个决策层。艺术总监周正霖居于正中，他身旁是几位资深的编导和特邀的芭TA们蕾评论家。他们手中厚厚的资料夹和闪着寒光的笔，像一场审判的卷宗与判词。
台侧的等候区，所有参与选角的舞者都屏息静气，紧张的氛围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发出濒临崩断的呻吟。
“按照惯例，第一轮，所有候选人展示《天鹅湖》第二幕，白天鹅奥德特的经典变奏。”场记的声音公式化地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投向了同一个人。
闻意。
她是现任首席，本无需参加这轮海选。但周总监的特别指令，让她也必须和所有人一样，从头开始，接受最严苛的审视。这个决定，本身就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深意。
闻意坐在最前排，背脊挺得笔直，神情是一贯的清冷。听到指令，她没有任何迟疑，平静地站起身，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练功服。
她走向舞台的步伐，平稳、优雅，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经过精确的计算。当她走进那片追光灯投下的光晕中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她。她站在那里，像一尊即将被唤醒的、完美的古典雕塑，圣洁、高贵，不容一丝一毫的亵渎。
然而，只有闻意自己知道，在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具之下，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怎样剧烈的、无声的海啸。
她的脑海里，不再是往常那种绝对的、真空般的专注。
那个在更衣室隔间里，因为0.2公斤的失控而崩溃痛哭的、狼狈的自己，像一个幽灵，反复闪现。
那颗被岑野粗暴地塞进她手心，带着对方掌心温度的、廉价的水果糖，此刻仿佛还在她的掌心，散发着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甜。
还有总监办公室里那番彻底颠覆她认知的话语，那张印着肮脏脚印的舞鞋照片，以及……岑野在面对她那般笃定的、充满羞辱的指控时，那份沉默的、不屑于辩解的承受。
这些混乱的、滚烫的、带着尖锐钩刺的碎片，在她那座由秩序和规则构成的冰雪宫殿里，横冲直撞，凿开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她甚至能感觉到岑野的目光，从侧方的等候区，像一道精准的、带着热度的射线，牢牢地钉在自己的背上。那目光里，不再是纯粹的挑衅，而是多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她暂时无法解读的东西。
她必须把这一切都驱逐出去。她告诉自己。她要用她最强大的武器——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来重新夺回自己世界的秩序。
她闭上眼。
深呼吸。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清冷的杏眸里，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迷茫与挣扎，只剩下属于舞台的、属于角色的光。
她不再是闻意，她是奥德特。那个被邪恶魔咒诅咒，圣洁、高贵，却又充满了无尽哀伤的白天鹅公主。
音乐，如月光下的湖水，缓缓流淌而出。
闻意动了。
如果说，静止时的闻意是一尊完美的古典雕塑，那么，舞动起来的她，就是被神祇赋予了生命的雕塑，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她的port de bras（手臂动作），柔美得仿佛没有骨骼，双臂如同天鹅的羽翼，在空中划出延绵不绝的、哀伤的波浪。她的脚尖轻盈地触碰着地面，每一个点地、每一个屈膝，都充满了教科书般的精准与诗意。
“太美了……这才是真正的白天鹅。”观众席上，有评论家忍不住低声赞叹。
“她的控制力，放眼整个亚洲，都找不到第二个。”
“你看她的眼神，那种属于公主的高贵与绝望，简直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闻意听不到这些。她的身体，在长达二十年的、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下，早已将这份“完美”刻进了肌肉记忆里。她的身体，在忠实地、分毫不差地，执行着那个储存在她大脑深处的最优解。
她的每一个阿拉贝斯克，都稳定得如同焊在空气里，身体的线条被拉伸到极致，创造出超越人体极限的、惊心动魄的美。
她空中的每一个跳跃，都轻盈得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滞空的时间长得令人几乎要忘记呼吸。
落地时，悄无声息，宛如羽毛飘落。
她的舞蹈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圆规和量角器精心绘制出来的，精准、典雅、无可挑剔。
她就是芭蕾这门艺术所有规则与秩序的化身。她就是白天鹅本身。
然而……
为什么？
为什么当她的手臂划出那道最柔美的弧线时，她感觉到的，不是与音乐融为一体的空灵，而是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沉重的疲惫？
为什么当她的脚尖在地上画出那个最标准的圆时，她看到的，不是舞台上的光，而是那个狭小隔间里，自己蜷缩成一团的、狼狈的倒影？
她的身体在跳着白天鹅的哀伤，但她的灵魂，却在经历着一场更为深刻的、属于闻意自己的黄昏。
她那份哀伤，不再是属于一个被诅咒的公主，而是一个被“完美”诅咒了二十年的、孤独的女王。
她跳得越是完美，就越是能感觉到那个精致牢笼的坚固。
她跳得越是圣洁，就越是能回忆起那颗糖所代表的、那个充满烟火气的、罪恶的、鲜活的世界。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厌倦感，像潮水一样，从她身体的最深处涌了上来。
她厌倦了这种无懈可击的优雅。
她厌倦了这种被所有人仰望的、冰冷的孤独。
她厌倦了……这个似乎永远正确，似乎永远完美的，自己的身份。
音乐进入尾声，她以一个标志性的、耗尽所有力气、微微低下头颅的姿态，定格在舞台中央。仿佛一只在黎明到来之前，即将逝去的、圣洁的白天鹅。
整个剧场，在短暂的沉寂过后，爆发出了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那是对她无可挑剔的技术和艺术表现力的，最高度的肯定。
周总监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轻轻点了点头，对身边的编导说着什么。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次毋庸置疑的、教科书级别的完美演出。闻意的首席之位，依旧稳如磐石。
然而，当闻意缓缓直起身，从角色中抽离出来，重新变回那个冰冷的闻意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疲惫，如同巨大的网，将她从头到脚地笼罩住。
那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彻底掏空了的虚弱。
她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演完了一场漫长而盛大的骗局。她用最完美的表演，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也试图欺骗自己。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优雅地屈膝行礼，然后转身，走下舞台。
在与舞台光亮交错的阴影里，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赞许的、羡慕的、嫉妒的脸，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着、注视着她的身影上。
岑野。
岑野靠在墙边，一条腿因为旧伤而微微曲起，姿态依旧是那副懒散不羁的模样。
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闻意所熟悉的、那种充满了侵略性和挑衅的火焰。
那双狭长的、野性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邃的、在暗夜里反着光的湖。湖底，没有嘲弄，没有不屑，而是一种闻意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了然”的平静。
仿佛，在刚才那场完美的、欺骗了所有人的表演中，只有她，看穿了闻意那圣洁的、白天鹅羽翼之下，所掩藏的，那份深刻的疲惫，和那正在悄然降临的……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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